2010/9/1
一早起來竟然陽光普照,探出窗外仰看對面大樓頂的一小塊天空,可憐的都市人就只有這麼一小塊的天。今天可真的藍,一種純淨的藍。
也許這幾天,氣象動態圖看太多了。我腦子裏有個南修,轉呀~轉的~一下子被萊羅克給拉下去,一口吞下去,吞得乾乾淨淨,連一絲裙尾掃過的蹤跡也沒了。
老天要變個臉還真快,像換個布幕一樣。
2010/9/2
每年入秋以後,我們就期盼著出現第一個陰涼的午後。
這午後就勉強算是陰涼吧!至少是陰天。先走一段忠誠路,總要去看那隻虎斑胖貓,懶洋洋地躺在一張迷你貴妃椅上,幾乎未曾看過它醒著,它就在落地窗邊,隔著玻璃我們幾乎可以靠著它的臉看它。有時候,我會懷疑貓是不是看不起人類,它比人類更懂得孤傲,這種傭懶的孤傲,人類很難學得會。從玻璃窗看進去,這家裝潢店寧靜得像是臘像館,時空靜止在一個剎那點上,設計師坐在隔著小屏風的會客室安靜的跟客戶商討事情。
穿過雨農國小,從石頭公登上芝山岩,下山在雨聲街口的85℃,我們合著喝一杯海岩咖啡。
2010/9/3
我發現自己垂垂老矣:確鑿無疑的病症是對新鮮的事物不感興趣、不覺驚異。摘自《波赫士全集Ⅲ》
小女孩發出遊戲的驚恐尖叫聲,邊跑邊看後面追趕而來的小男孩。原來男孩正扮演成一隻兇狠的野貓,兩隻小手十根指頭像貓爪在空中撕牙裂嘴地亂抓。
這是一場孩子們每天要玩好幾回的遊戲,他們是認真地在玩的。他們眼前所有的事物都是新鮮的。
2010/9/4
空了一個暑假,公館這裡的圍棋課也跟著學校同步開學。
發現有幾個孩子突然長高了,好像曾經種過的毛豆一個晚上就長了幾公分。我想像著再過十年後,他們二十歲,而我已經六十五歲。一個是漸漸茁壯、華麗的生命,一個是在懸崖邊可能馬上就要墜落的生命。兩個都是人生中變化最快的生命時段,此後生命再度碰在一起的時候,我這個老者會做何感想。
2010/9/5
突然覺得自己是沒什麼用的人。本來以為就快要達到像舞鶴《餘生》所謂「無用之人」的豁達境界。
可是這陣子嘉漢回來,身邊有了兒子,這一下子我又得恢復成「有用的人」,至少要比平時多出錢多出力,要把自己停滯許久的龜息狀態,調整成可以跟年輕人為伍,甚至要表現做一個長輩的風範,撐著往前邁進像是個開明、大方、時髦的人…
要跟上年輕的腳步還真的很累,只能感嘆自己「沒什麼路用」(台語)。
2010/9/6
把客廳沙發的坐墊布套「翻新」了,布料的花色就像新的一樣。
其實,我是做了一件別人不會做的蠢事。所謂的「翻新」是把布套的內外翻面,困難的是車縫線要拆掉翻面重縫。這樣花了我六小時的縫工。
鑾說:有耐心的人才做得到。不!是笨拙的人才會有耐心。
笨茁的人固執,喜歡的東西就不想更換,我不想浪費時間去一趟隆美窗簾選一條類似的布料,請人做一套新的。選擇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尤其是心中已經有無法替代的舊愛。笨拙的人的耐心就是這樣磨出來的,在舊愛裡面慢慢地琢磨……
更重要的是:笨拙的人不懂得善用一點錢可以省一些事……
2010/9/7
有時候她感覺到人們現在生活在一個瘋狂的世界中,於是,瘋狂的東西也許就是唯一理性的東西。摘自萊文斯基《梅爾尼茨》
這是一本猷太人家族的故事,年代從1871到1945。
我喜歡的小說,時空背景幾乎都落在這個年代,也許那是人類最瘋狂的年代,我被這種瘋狂迷住了。我們無法再像他們那樣的冒險,連不信神也是一種冒險…
2010/9/8
鑾坐在我「翻新」過的沙發上,說:再過幾天這一套長沙發的歷史任務就要完成了,以後再也沒有需要什麼要撐撐場面的事情會發生,你這麼一翻新又可以撐個十年。
重要的是款式。客廳沙發組在選擇的時候,它的設計風格要挑選耐看持久,單張式的長沙發,絕對不要選皮沙發,布沙發才容易維護翻新。長沙發再搭配兩張有個人風格的單人沙發,隨時可改變混搭…
2010/9/9
他笑了,不,他沒有笑,他發出一種應該是笑聲的聲音,如果能夠給笑聲撒上鹽,儲藏在地下室裡,到了沒有別的東西的時候再取出來。摘自萊文斯基《梅爾尼茨》
這一段比喻太妙了。對於這種笑聲,我似乎很熟悉。鑾經常抱怨我不捨得多笑一下時,我就會感覺到這一種醃漬過的笑。它在儲藏室裏放太久了,既使打開封條讓它重見天日聽起來也是怪怪的。
2010/9/10
只有一件小事他們始終沒有忘記,一件不同尋常的小事……這樣的一個細節就像一根釘子,能讓人在上面掛東西,一幅畫或是一個記憶。摘自萊文斯基《梅爾尼茨》
現代人把自己搞得太複雜,選擇性太多、刺激感官的事物五花八門,內心的自主感受完全被淹沒了,於是在生活中發現小事的能力就越來越低。我們的記憶找不到釘子可以掛。
2010/9/11
個人反抗一個組織總比隨波逐流要求更多的勇氣,也就是個人的勇氣,在我們這個組織日益完善、機械化程度日益提高的時代,這類勇氣已經絕跡。摘自褚威格《愛與同情》
在那個時代,社會機器才要開始運轉而已。褚格威太敏銳了,也許他正處於時代變遷的邊界上,才能夠看清楚這個未來的驅勢。
我們已經習慣這類社會機器,甚至是一種依賴,或者說是一種時髦。
2010/9/13
倒數五天。
一大早,我們就在窗台邊對坐。鑾拿著紙筆,列寫著這幾天要準備的事項,我幫忙翻看喜餅店提供的婚嫁禮俗小冊,一條又一條地唸著(最近我看到什麼就忍不住地愛唸)…腦子裏卻想起《梅爾尼茨》小說開頭:每一次,他在死去之後都會回來。家族中有什麼重要節慶,或是大事,梅爾尼茨大叔就會回來,所有禮俗還是照著老樣子進行著,只是沒有人看得到他。
對於禮俗不管你是排斥或遵循,它還是會把我們一代又一代的記憶請回來做客。
2010/9/14
如果你眼下只找些小題材來寫,精神飽滿的迅速記下每天所見所聞。那麼一般情況下,你可以寫出一點好作品,而且每天都會給你帶來快樂。摘自《歌德談話錄》
這學期有兩堂課突然出現一點狀況,雖然校方說:再延一個禮拜,人數夠了就開課。
我心裡在想:就讓它空下來吧。漸漸地,我的空閒時間將會多過於我可以找到的寫作題材,對我而言這是一種考驗。
2010/9/15
再去溜一趟。女人拍拍小男孩的屁股,鼓勵他再去溜一趟滑梯。孩子張開雙臂想像自己展翅飛翔的樣子,我不知道如何學到這種美妙的想像,他的翅膀巧妙地傾斜配合著左旋右旋,好像空氣中股著一波一波的氣流,他是個老鍊的機師知道如何迎風順行,以一種優美曲線飄到溜滑梯的平台上,再俯衝而下,翻個身一蹬而起,我感覺他就要飛起來,朝向媽媽一飛而來…
2010/9/16
只能祈禱星期天風雨不要太大。
最近,老媽會突然想起嘉漢婚宴。健忘症的人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時,就像熟睡的人被鬧鐘驚醒一樣,慌慌張張地要馬上去做那件腦子早已設定好的事。她把剩下的一點點微弱的生命力,全部都集中在這個點,吵著妹妹要試穿衣服,反覆再反覆連著一、二夜翻來覆去。之後,又像拋錨的老爺車癱軟了幾天…
我們開始串通編造日期,讓她腦中的日曆往後延十天…
2010/9/17
我應該讀慢點,應該無數次反覆重讀 --- 紀德和我能達到完美的智識交流,我彷彿歷經陣痛般深刻體會由他摧生的每個思想。摘自蘇珊‧桑塔格日記《重生》
我們無聊地坐在婚紗店的沙發上,女人們在試穿禮服。我隨意翻翻這本剛借到的《重生》向嘉漢炫耀,這是圖書館八月才進的新書。我指著這一段桑塔格十五歲時寫的日記給他看,我們又發現她列出當時想要買的書單,嚇了一跳,杜斯妥也夫斯基、赫塞、紀德、亨利詹姆斯、康拉德…
我們就聊起了桑塔格,當然還要應付下女人們,女人們看到我們拿著書翻來翻去,也回給我們一個巧妙的微笑,意思是你們父子倆該做的也都做了,高高興興陪著來,沒事了就做你們最愛的事吧!
嘉漢告訴我,桑塔格十七歲就大學畢業,二十歲結婚接著生孩子…這一切都沒有影響她往後的學術研究…
2010/9/19
昨晚,突然像棄村逃難一樣(當時我的確有這樣的感覺),我們匆匆打包婚禮要用的東西,趁著風雨間歇的空檔,搭計程車住進雅家附近的福朋飯店。這樣我們就可以一夜安穩地睡,以便應付可能會被颱風打亂的場面。
整個喜宴過程中,我的腦子裏一直有凡那比動態圖,而我的意念就盯著它,一半是祈禱,一半是意圖向它施魔法…意念正一點一點地鑽進氣象動態圖裏…客人全都到齊了…魔法成功了。
我對著鑾笑,像《太空仙女戀》仙女動一動鼻頭施過魔法後,對著凡人笑…她不知道我在笑什麼。
2010/9/20
籌備了二、三個月的婚禮,在微妙的風雨中圓滿完成…剛剛從山上的小學回來,天黑得很快,腦子裏殘留山路迂迴,路燈閃愰的影像,山下城鎮的星星之光也一閃而過…
今晚,窗台邊感覺跟平常不一樣,特別地寧靜,像是經歷一翻奔波後回到家的感覺。然後,坐在那裡此刻之前的過去,往後以極快速度退去,感覺正在飄浮,看到的四周都覺得有點陌生,像是即將進入模糊的未來…
2010/9/21
新婚小夫妻忙著整理行李,明天就要搭機回巴黎。
年輕的步伐總是比較緊湊,每個階梯輕輕一跨就過了,我們顫抖的腳步跨不出門階。我們在某個黃金交叉點上,並沒有警覺到從此以後,再也跟不上他們的腳步。可是,我們還是不放心他們,又只能在支節瑣事上叮嚀(記得帶這個那個的…),成了一個嘮嘮叨叨的老人。
2010/9/23
昨天,在親家公家的樓頂上烤肉過中秋,見識到四十幾個人的大家族熱鬧的景象。之前就聽雅說過:人在國外,一年當中最想回家的日子是中秋節。
小夫妻已經順利回到巴黎的小窩,打電話回來報平安。電話中鑾跟雅聊了很久,女人很會聊一些生活中細微的事情,我在旁邊偷聽,就像跟著他們飛到巴黎,我想像:雅一邊整裡行李一邊跟我們說話…現在十四度…對面開了一家新的超商…嘉漢去銀行、圖書館、超市…。一下我又覺得他們並沒有離開得很遠,我的體內似乎有兩個時鐘,想一下「你那邊幾點?」,就可以切過來換過去……
2010/9/24
今年的第一道冷鋒面終於到來。(有點擔心今年會沒有秋天)
一整天陰暗的天色,我的時間感有點迷誤,在白天中以為是黃昏,這種感覺很好。這個夏天太長了。我的意思是:這個夏天太亮、太刺眼……天空打開太久了,整個七、八、九月都一直亮著,太亮了…無法忍受的熱…好像過了兩個夏天。但是,一聽到鑾跟嘉漢講越洋,又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好像還來不及跟嘉漢聊天,他就要回去了……
2010/9/25
晚上閱讀、乖乖寫信,有一種私密與平靜感。摘自蘇珊‧桑塔格日記《重生》
我們又恢復往常的生活。鑾在客房忙著講電話,我在窗臺邊寫著沒有什麼鳥事好寫的日記。
寫日記也像是一種每天要做的復健活動,對一個即將漸漸老去的人,必需要有這樣的活動,即使生活單純得只有幾個固定的節點,也要有耐心地扭一扭、折一折,讓生活的指節活絡起來。
2010/9/26
石牌的貓頭鷹圖書館、天母的胡思二手書店,這兩個我常去的地方都將在九月底結束營業。還有天母西路的星巴克是我上課前(周二、五)的落腳處,這學期的課也停了。沒去這間星巴克就不會順路進去「天母書廬」,同樣地,沒去貓頭鷹圖書館就不會拐進「蘭臺藝廊」……
下午到貓頭鷹圖書館,把放在倉庫裏的木工工具拿回來。胡思當然也要繞一趟,書架上的書少了很多…買了但丁《神曲》、史坦貝克《伊甸園東》、褚威格《一個女人的24小時》…
我感覺像是一個國王失去了一些版圖。
2010/9/27
過了中秋,白天卻依舊是夏天的太陽,秋天不像秋天,路邊的鳳凰樹都被搞糊塗了,以為是初夏時刻,開著大紅花在枝頭上搖曳生姿。
人生也許也會錯亂,尤其是我們這一代五十多歲的人。我們生命時令已經走到秋分,可是有時候虛榮心作祟,會燒出一把生命的火,這個「火」當然是中醫所說的「火氣旺」的火,絕不是青春湧泉之火。可是這把「火」會讓我們錯亂。
2010/9/28
天黑了,氣溫也突然轉涼,氣象報告相當準確,聽說這道冷鋒強勁會下探到20度。
在窗台邊,聞到、觸到、看到,連耳膜也感覺得到空氣中的清新涼爽。我得提前去洗澡,白天殘留在身上的汗臭會沾污這種清爽的感覺。
下午,才為了書荒感到鬱悶,我已經很久沒有提到「書荒」兩個字,並不是沒有書荒,而是長時間的處於書荒,不是沒有書可讀的書荒,是一種讀不起勁來的「書慌」,從「書荒」變成「書慌」……我當然把它歸因於這個有史以來最熱的夏天,還有一場甜密負擔的家務(嘉漢的婚事)。我善於這樣欺騙自己,去洗個澡回來再到窗邊,這世界一切都會清爽下來……
2010/9/29
有關《伊甸園東》,史坦貝克在日記裏是這麼說的:我似乎永遠在寫這本書。我一輩子都在寫這本書,早期的作品只是習作,準備寫這本書的習作。
我喜歡這一類型的作家,一輩子幾乎都在寫著同一本書。大江健三郎從《萬延元年的足球隊》之後,都在寫同一本書。川端康成一直在寫一本叫美麗與哀愁的書,杜斯妥也夫斯基寫的則是《被污辱者與被損害者》。他們寫不膩,我們也看不膩……
2010/9/30
五十幾歲對一個作家而言,才算是開始寫作,之前的作品只是習作。這一個很好的概念。
人生到了晚期,不適合也沒有力量去發展出超越自己過去的東西。年輕時可以新穎、複雜、精采……。年,只能簡單、深入,也許還要頑強一點比較好,我覺得大江建三郎是最頑強的作家。馬奎斯後來的作品都無法超越《百年孤寂》,好像一個作家的生命就此結束。我想在他心中一直無法把《百年孤寂》當做只是習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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