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4/1
站在西邊迴廊入口，成簇的紅垂櫻，立刻帶來了春意。這才是春天。紅色的重瓣花成串開到了低垂細小的枝梢……這兒有一顆櫻樹更大大地往外披覆伸展……
與池岸對稱的樹林，馬醉木開了樸素無辜的白花。千重子想起了奈良。此外還有許多雖非大樹卻是姿態優美的松樹。沒有櫻花，松樹的翠綠一定很引人。呵，不，現在那一塵不染的松樹與水池，反令低垂的紅櫻叢更鮮明的浮現出來。……
那紅垂櫻最漂亮，亦以名樹聞名，枝椏低垂如柳，而且向四方擴展。走到它下面，在似有若無的微風中，花兒散落千重子腳邊、肩上。
花兒稀稀疏疏飄落在那棵樹下，也散落浮現在池塘上，但只有七朵、八朵……摘自川端康成《古都》(李永熾譯本)
其實，每年看到櫻花開時，我想起的不是去賞櫻，而是《古都》。
重讀《古都》，跟上次竟然相隔將近十年，那正是我讀小說的起始點。其間，當然有好幾次拿出來翻過，只是為了找某些段落而已或是為讀書會做準備。這次的重讀是完全沒有目的性的，而是帶著一種鄉愁的詩意感。是的，對於重讀一本我都有這樣的期待，我很怕重讀時反而破壞初讀時的韻味。
重讀《古都》，意味著另一個新的起始點。
註：之前讀的是唐月梅的譯本，這次是李永熾的譯本。在一些語意形容的方面兩者相差很大，我覺得李永熾的文體比較優美。找不同的譯本重讀，是很好的選擇。
2011/4/2
「但是你們這兒時間過得很快呀！」…………
「又快又慢，隨你怎麼講，……可是我卻想告訴你，它根本沒有前進，根本就不是時間，生活也不成其生活───是的，不是生活……摘自湯瑪斯‧曼《魔山》
並不意外這是一個大晴天，可是太陽照在背上，卻比預想的還炙熱。也許，是這個冬天特別地長，長得足以把腦子裏去年那顆火紅炙熱的大太陽冰封起來。現在太陽一下子蹦的跳出來，似乎才感覺到我們在陰寒的日子裏已經過得太久太久了，久到時間好似靜止不動，我們的生活也凍結在某一個習慣的固定循環之中。太陽這麼一曬，突然才活絡了筋脈………
2011/4/4
音樂能喚醒時間，喚醒我們對時間的細膩感受，喚醒……在這個意義上，音樂是合乎道德的。藝術合乎道德，只是它使人清醒。……音樂作為最後的激勵情感的手段，作為一種向上向前的推力，作用是不可估量的……但是文學必須走在前面。音樂單獨不能使世界前進，單有音樂是危險的……摘自湯瑪斯‧曼《魔山》
「文學必須走在前面」，這幾年我似乎懂得這句話的意思，而且是走在我所能理解的一切的前面。
但是，不要跟我討論這段話，我只能這麼說：如果你心裏有了文學，或是說有了詩意，你所做的事情可以走得更遠或更細。
小說裏這一整段的胡言亂語(大慨一千多字)，是出自一個自稱文學家的狂人，我想湯瑪斯‧曼是故意把他塑造成這樣的形象。這樣可以避免一些人過度認地真討論這些話。
杜斯妥也夫斯基《罪與罰》有一段話是這麼說的：您以為我怪他們胡說八道嗎？不對！我喜歡他們胡說！胡說是世界上一切生靈所沒有，而唯獨人類才有的特權。胡說來胡說去，早晚總會找到真理的。
2011/4/5
這個冬天特別的長又冷，早餐後習慣窩在嘉漢的床上讀書。
在床上，我會放幾本比較容易讀的書。更精確的說是，朗讀起來覺得有味道的書。這幾年來，我一直試著練習朗讀(我有嚴重的朗讀障礙，最近在朗讀的時候，會想起《王者之聲》那位患有先天口吃的英王)，不是為了將來有一天可以在別人面前朗讀，只是覺得有些書這樣讀起來很有意思。
讀到哪一頁就攤開著書皮向上反扣著丟放在床上，下次只要躺下身，隨手一拿就繼續讀下去。於是，大大的一張雙人床，右半邊零亂的攤著幾本書，左半邊就是棉被猛燃翻開匆匆走人的模樣……
這幾天，在床上躺著的是：《古都》、《源氏物語》、《巴黎的憂鬱》、《蒙田隨筆》……
下午帶著《魔山》出門。這類要搏命去讀的小說，我會選擇在常去的咖啡店裏讀，即使有時候鄰坐很吵也已經習慣了，習慣在這種的環境約束下，裝著一副孤傲的樣子，一坐就是三、五個小時……
《魔山》裏有一段這麼說：人的時間意識要是因為年事高而疲倦了或者從來沒有得到過有力的發展……那它會迅速入睡……
搏命去讀一本小說也算是一種鍛鍊，可以防止我們的時間意識入睡(如同活著的死人)。如果不趁早把這類要搏命去讀的小說讀完，年紀越大就越困難去為此搏命……
2011/4/6
冰封才二、三天的太陽又冒出來。
穿著長袖襯衫，還套上一件淺棕色的薄外套，出了門才知道，戶外比室內熱很多，太陽一下子就曬暖了剛洗過的頭髮。最近的天氣實在很惱人，衣服還來不及換上又脫了下來，一換一脫地反覆著，這兒堆在椅子上，那兒吊滿整個掛架、有的只好披在椅背上一件疊一件……薄的厚的長的短的都有……
怎麼形容這樣的天氣？引用一段《魔山》的話：幾乎沒有真正的四季，而只有夏季和冬季，並且被亂七八糟的攪和在一起……
是啊！一切都被亂七八糟的攪和在一起。
2011/4/7
大自然，無惻隱之心的蠱惑者，永恆勝利的敵人，請讓我安靜！請停止試探我的慾望和我的驕傲！美之研究是一場比武，在那場比武中，藝術家在被打敗之前就因恐懼而嘶喊。摘自波特萊爾《巴黎的憂鬱》之〝藝術家的禱文〞
讀到〝美之研究是一場比武〞，我的聲音就停在這兒，像是正在積蓄一點力量，準備迎接一場燦爛的比武……
這些我所謂的〝攤在床上的書〞，就是這樣興致一來朗讀個二、三篇，像是享用精美的甜點，多了也會膩……
2011/4/8
一個人既很愚蠢，同時又生病；這兩樣碰在一起，大慨是世界上最惱人的事情吧！摘自湯瑪斯‧曼《魔山》
最近，身邊有一些人生病。我發現他們都不懂得《魔山》裏所說的「疾病的天才原則」。
他們當然不懂。「天才」兩個字用得太妙了，如果沒有這種天賦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搞懂的。這種屬於是天賦的東西，有時候存有在你的身上，你渾然不知，運氣好的話你會很自然地在使用它，不會覺得這是一種天賦。我覺得湯瑪斯‧曼把這種天賦推演成一種秘密。是的，秘密才會有巨大的力量。
我現在才知道舞鶴為什麼要推薦這種難讀的小說，答案當然在舞鶴身上。
2011/4/9
參加張萬康的新書發表會。在會場裏，我腦中想的卻是約翰‧厄文《寡居的一年》裏面的那一場新書發表會的場景，作家朗讀作品其中的一大段……如果是張萬康……他會挑出那一段來朗讀呢……終究，我並沒有提出這個問題……
在這種眾人聚會的場合，我總是會把自己想像成那個主要角色，此時我會怎樣……之後又怎樣……。即使是參加告別式，也會想像如果我是那個亡者……父親撿骨的那一天……看著掘墓工人……我想像的是父親的一生……老爸，你是一個多麼有文才的人卻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那時我才做了決定……不要繼續當個漸漸失去了價值的工程師……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一個有人文素養的人……
2011/4/11
整個下午，浸在山上的濃霧之中，你會感覺被溶化了，溶在霧裏。
坐在派出所對面的公車亭等待下山的小巴士，眼前一片白茫茫。我的公車亭……是的……我獨佔了這個公車亭，公車亭之外的世界已經被翻滾的白霧淹沒……溶解……空間消失了……時間也會消失……我在自己想像的諾亞方舟上……
2011/4/12
一個人是多麼喜歡只按自己的方式去達成自己的目的；要使一個人理解本來自然而然可以理解的事物，有多麼艱難；要那些想要有所作為的人認識那些完成他們計畫的不可缺少的「基本條件」，是何等的不易。摘自歌德《威廉‧麥斯特的學習年代》
志工們在繪本圖書區聽李館長談繪本欣賞。我一個人在小說書區裏，獨佔了一間大房間、一張大桌子，獨自一個人在工作中多麼自由，對每一本破損輕輕地翻一翻、察看一下……腦子裏的齒輪自動會左轉轉右轉轉……像老式計算機叮叮噹噹找出一組答案……兩隻手……十隻指開始動了……我雖然很樂於教別人怎麼修補圖書……可是我更樂於獨自一個人修書……就是那個所謂的「基本條件」在腦子裏運轉的感覺，多麼地美妙啊……「基本條件」就是一種詩意───工作流程裏的詩意……工作當然要有詩意……沒有詩意就不會有什麼好的作為……詩意本來就是一種自然而然可以理解的事物……
2011/4/13
無論在小說還是在自傳裏，第一人稱敘述一般需要一個藉口──也稱為理由──作為開端。過去人們常認為談論自己是不得體的……即使在當今的時代，在自我中心幾乎不需要辯護的時代，一本自我審視的書，一部以個人回憶錄為形式的小說，仍然要求有解釋來証明自己這樣做是正確的。這對別人有好處。這也是我所知道的唯一方法……摘自蘇珊‧桑塔格《重點所在》
有一點明白了，去年我嘗試寫的小說就困在這一點上。回想起來，我當時陷在一個自己都說不清楚的理由，在這類的問題上我不喜歡簡化式的答案，試著幾次失敗就沒有在這個理由上多下點工夫，當時不知道這個「重點所在」是不可迴避的……沒有一個滿意的理由，一個人自然就無法繼續「告白」下去(我把第一人稱小說都稱為一種「告白」)。
至少，我明白了。我是走在正確的路上，遇到的也是必然的困難……知道原因就比較容易解決……
2011/4/14
當代小說的智慧可能更多的表現為回顧性的，聽起來很親蜜的。那脆弱的、自我懷疑的敘述聲音聽起來更吸引人，看來也更可信。讀者迫切地要看到人格的表現──人格的入侵，也就是說，人格的弱點。客觀是令人懷疑的，通常被認為是虛假的、冷漠的……第一人稱的敘述者的故事，總是發生在過去……
一部想著要悼念某些事情的第一人稱小說，有很多方面可以說明為什麼，那個回顧總是錯誤百出；記憶有誤，人心不可揣測，過去與現在之間令人模糊的距離等等……
有些感情範疇只能用第一人稱來表述，譬如焦慮。另外，敘事行為的某些方面也是如此，例如：節外生枝(跑題)，在第一人稱的的文本中顯得很自然，但是在客觀的第三人稱敘事中就顯得筆法不夠老練。因此，任何一篇有意突出自身寫作手法的文章，都應該被理解為「第一人稱敘事」，不管主要的代詞是不是〝我〞。摘自蘇珊‧桑塔格《重點所在》
我想……應該可以這麼說吧！第一人稱敘述的特質開啟了當代文學小說的大門。如果你逼著我回答，文學小說和其他類型小說的區別在哪裏？我會說差別就在於此──第一人稱的敘述特質……我說的當然是桑塔格所說的「廣義的第一人稱敘述」。這也就是文學小說的「重點所在」。
2011/4/15
「如果文學不是一切，它就連一個小時的辛苦都不值得。」……我正在抄錄1960年沙特在一次接受採訪時所說的一段話。手機響起來，意外的驚喜……是C，雖然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聯絡了，他的聲音一聽就認得(不是我很會認人，只是因為朋友沒幾個)。
C是個大老闆，做生意的人對於認人方面的能力總是比較敏感，對於我一下子就認出他的聲音感到意外的親切。我腦子裏還在想我們到底幾年沒聯絡了……最後從他爸爸中風七年的信息，我們才驚覺已經有七年多沒聯絡了……
要在電話中，告訴這個過去的老朋友，我現在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實在很難。只能說：教幾堂圍棋課……騙騙孩子……也容易打發時間……又有零用錢賺……其他時間散散步……讀一點書(小聲的)……
我只能這樣子形容自己的生活，不能說：文學是我的一切……一切，多麼難理解的字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