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8/1
我移坐到老婆婆的位子,鑾去櫃台點餐。這裏是SOGO頂樓摩斯漢堡視角最好的坐位。
看著老婆婆離開的瘦小身影,想起《兩百年的孩子》老奶奶常說的口頭禪:直到嚥氣時都要打起精神來。依照臉部與手上的皺紋判斷她應該有八十五歲了,「眼神」卻才六十歲而已。
一個人要把眼神練好,是我小時候就有的強烈意識,它會遷動身體的一切…包括靈魂。
2010/8/2
《兩百年的孩子》符合我孩提時代的幻想世界。
小時候父母並沒有像現在的父母把孩子盯得緊緊地,我們在巷弄裏鑽來鑽去,最多只是被腳踏車撞到而已。有汽車的大馬路離家還有段距離,對孩子而言,那條馬路就像村莊附近的大河。能夠去到河邊就是一趟冒險之旅,還有鬼屋之類的傳說、大人之間曖昧不明的八卦,拼湊成一個奇幻的世界…
2010/8/3
上了小學之後,我們在家與學校之間的巷弄穿梭,慢慢累積冒險的經驗,一次又一次開展版圖。有一次哥哥帶著我們幾個小蘿蔔頭去冒險,穿過幾條上學熟悉小徑,然後轉向學校的相反方向,我開始注意周圍的景象,試想下次自己獨自冒險將會如何~如何…
突然間,我們就鑽出小巷,站在大馬路的騎樓下。哥哥指對面的招牌「新竹貨運」…我們到新竹了,這是一條捷徑…
萬華、板橋、樹林、山佳、鶯歌……我們幾乎可照順序背出從台北─新竹慢車的所有停靠站。每年我們都要坐慢車回新竹老家過節,漫長無聊的旅程中,記住每一個停靠站名字也是一種娛樂。
新竹兩個字就在眼前,當時我們都明白這裏不是真正的新竹,可是心裏頭卻非常地興奮,在這個遊戲中我們樂於把它當做真正的新竹,給自己經歷一趟特殊冒險的見證。
2010/8/4
你得小心,別試圖寫大部頭作品,那樣做會傷害我們最寶貴的心靈。……現實生活要求有表現的權利,詩人在日常生活中油然而生的思想和情感,可以而且應該得到表現。但是你腦子裏老在琢磨寫大部頭作品……其他一切想法都得從腦子裏驅逐出去,從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失去生活本身的樂趣。摘自《歌德談話錄》
這是歌德七十五歲時說的話。我想:歌德並不是反對寫大部頭的書,他自己也寫了好幾部大書。他只是要提醒寫大部頭書的人,不要忘了現實生活有要求表現的權利,如果遺棄這個權利,那本書就會淪為空泛胡說之流。
2010/8/5
趁嘉漢回來這一陣子,一定要建議他讀《歌德談話錄》。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在讀這本書時,腦子裏老是浮現嘉漢去採訪法國漢學大師謝和耐的畫面。大師級的人物永遠是那麼地真誠、平和,尤其對年輕人更加地和藹客氣。
希望未來幾年嘉漢跟著Anne Cheng這位大師學習,也能像愛克曼跟在歌德身邊那樣地受益良多。
2010/8/6
人生在世,不是來解決宇宙的問題,而是要找出問題所在,然後把自己限制在可理解的範疇裡。摘自《歌德談話錄》
到了這個年紀,才懂得去享受在節制下的一種完全的自由。
也許人老了,更承受不起失敗。以前的經驗告訴我,這樣會出問題…那些是我不能解決的…有些事不值得一做…還有我不願意的…當然也不該做的…於是我就可以在自己限制的範圍裡,自由自在地闖蕩。
2010/8/8
我們不可以把我們年輕時的缺點帶入老年時期;因為老年有其自身的缺陷。摘自《歌德談話錄》
不知什麼原故,我這個就要邁入老年之人,卻是越來越厭惡與老人為伍。在文學裡,幾乎都是描繪孤單老人,但是在現實世界裡,我看到的卻是像成群的蝗蟲,早覺運動歸來,蜂擁進入咖啡店。於是,我只好在嘴邊朗讀出聲,像唸經文一樣對抗魔障。
2010/8/9
在許多有用的事還沒做的時候,我們不應該支持過剩的東西。摘自《歌德談話錄》
所謂過剩的東西,大慨就是正在流行的東西。我一直是居於節檢才不跟著他人流行,但偶幾次放縱自己跟著流行一下,可是幾乎每次都後悔,實在是花錢又不值得。漸漸我發現這些流行的東西只是一些直接觸動感情或感覺的東西,這樣我反而會覺得有點不舒服。
最後,自然而然我會跟歌德講相同的這句話。
2010/8/10
天黑了,我們才從餐館出來。街道上竟然烘熱未退,趕緊穿過小巷像在密閉的隧道裏逃避來襲的火焰。到了忠誠路發現情況依然如此,空氣幾乎是不動的。不對流,就是不對流。它要這樣把你們困著,你們越是亂動,熱氣就會把你們困得更緊。
你們這些搞文字的人,能有多少想像力?在這裡就讓你完全困住。考考你,熱昏頭的日子怎麼寫日記。
2010/8/11
寫實主義的文學是藉書寫把事實變成文學,浪漫主義的文學則是在書寫之前即已存在。摘自《三島‧川端往來書簡》
大慨如歌德所說:一個人一生最重要的時期是他的成長期間。這段期間你有很多豐富的內心生活可以描寫。之後,你只能用編年史的形態描述。
這本書簡前幾封信是二十一歲三島的內心生活,可讀性很高。之後,就像編年史。
2010/8/12
正午時刻,坐在公車靠窗的位子,手臂搭在窗緣上,無意中發現手臂上有很多淡棕色的斑點,平常在室內可能會看不出來。是老人斑的徵狀嗎?一個人開始老去的時候,是否可以警覺得到,就像老花眼一樣,人們永遠是突然在某一天才發現自己老花眼了。
人變老的過程於是變成一種神秘。相同的,人變成有記憶、有個性的過程也是神秘的。
2010/8/13
還不到八點,就把窗臺邊這張搖搖愰愰的方形桌面換成圓形桌面,而且搖愰的問題也解決掉。是臨時起意才做這件事,也許六點多我的電鋸就已經吵到隔壁鄰居。
有些東西壞了、舊了我卻可以將就地用了很久,不像是個對事物要求嚴格的人。鑾經常這麼說我:對你來說,很多舉手之勞可以解決的事,你卻可以拖很久。可是,毫無預警地突然有一天醒來,發現你做好了,好像是用魔法變出來的。
2010/8/14
一幅畫要真正是一幅畫,藝術家就可以揮灑自如,他可以求助於虛構,魯本斯在這幅風景畫裡用了兩個方向的光,就是如此。摘自《歌德談話錄》
現代人在拍外景時,需要藉助燈光、打光板,展現出攝影師對物體的掌握度。魯本斯當年並沒有實際可以照亮的光,他必需用想像的。所以歌德稱之為虛構。然而,畫看起來卻很自然,一般人是看不出來魯本思耍弄這個手法。
2010/8/15
天黑了,暑氣依舊沒有散去。
總覺得在悶熱的空氣中聽到低沉的隆隆聲,窗外傳來的聲音像是被某些介質阻擾著,頻率降低了又加上阻擾的磨擦,使得聲音聽起來吵雜、混濁。摩托車聲漸行漸近又漸行漸遠的音調變化顯得零亂,很多聲音都攪混在一起,因為有一種隆隆的聲音混進去,它成了空氣中的一種介質,聲音需要經過它才能傳播。
2010/8/16
貴格教徒確實有十分特別的東西要呈獻給垂死與痛失親人的人,也就是我們沉默地在家裡。我們不但絕對的習慣了,不因為沉默而覺得困窘,我們也知道如何分享沉默,以它的深度來面對他人,而且最重要的是,讓我們自己習慣沉默……摘自派屈克‧蓋爾《最後一場畫展》
在電話中鑾對Tracy化療後的追蹤報告保持沉默,我已經有了答案。Tracy進門時我也知道此刻不該問。
2010/8/17
如果有我狂亂了,我會詢求貴格教派的協助。我不知道現在的貴格教派是否還像《最後一場畫展》裡描寫的那樣的正直、質樸、沉穩、安定…但是,這種特質是否會失去藝術創作的能力。書中有一段描述,芮秋在憂鬱症控制得最好的那段期間,她發現幾乎沒有任何創作靈感。
其實,我根本不可能會狂亂,我的生活已經像極了貴格教派。
2010/8/18
嘉漢新床的彈簧墊有一層透明的防護膜。昨天拆除時發現軔度很好,於是我小心地裁下來,製成30公分的捲軸。成了捲軸就很容易收藏,我當然是想把它拿來包書,先包我手邊正在讀的這幾本。
有一天,我會把書架上所有的書都包得漂漂亮亮。嘉漢告訴我,巴黎的圖書館所有的藏書都有包書皮,而且包得非常緊實,像是書本與生俱就有的。
2010/8/19
看著窗外花架上的盆栽,枝葉在微風中搖曳,感覺有點秋意。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會一廂情願地這麼想,而且時令已經立秋了,再過一個月就是中秋。其實微風中還帶著暑氣。
嘉漢跟雅正好在中秋節那天要回巴黎,我腦中的時鐘突然轉快,一下子就到中秋,然後我們倆個老頭又回復簡單、平靜的生活。時鐘又繼續快轉,進入一片昏黑的大海…
2010/8/20
她無法盡情的使用她渴望的大帆布作畫,只能動腦筋,能省則省把最後的一點積蓄花在顏料、紙張、鉛筆上,至於作畫的材料就能找到什麼用什麼,像是別人不要的舊船用合板、修補過的舊畫…舊貨店沒花什麼錢買來的……摘自派屈克‧蓋爾《最後一場畫展》
創作最美好的時期就是這個樣子。尤其是還處在似懂非懂,只有熱情的狀態下。
2010/8/21
在家裡為老媽安排一次,全員到齊的三代同堂聚會。他們當然都是來看嘉漢和雅。
老媽一進門就急著環視客廳,點點頭說:這兒我來過沒錯。像是翻開一本塵封以久的老相簿(其實她半年前來過),突然間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第一個帶到她眼前的當然是嘉漢跟雅,她毫不猶豫的就叫出嘉漢的名字,轉頭告訴我,這名字是爸爸取的,還有這些孫子也全是…
2010/8/22
你兒子要結婚了?K打電話來問我。你怎麼知道的。從你的日記看出來的。記得給我帖子…不!不!不!…我只有邀請我的家人…你以前包過禮都可炸回…我不喜歡這種習俗…熱鬧一下嘛,不然人家會以為你都沒有朋友,總是要拼個人場嘛…真的不需要,請這個,不請那個,很麻煩…我們四十多年的老同學不一樣…再說,再說,心領就好…。
俗事難纏。
2010/8/23
下午藉著看牙醫,躲到穴洞裏(一個手機接收不到的咖啡店角落)讀《肉身之道》。我不知道這是一種退化,還是昇華。我希求獨處的時間越來越長。
這個暑假不管是天氣、課程安排、家務事…各方面都影響了我的生活步調。也就是說生活瑣事把我扣得緊一點…或是說至少我得裝著參與其事的樣子。
我開始慌亂了,寫日記的時候最容易感受到…
2010/8/24
焚燒金紙的煙跟大馬路上汽車排放的廢氣混在一起。
正午時刻,所有的熱氣也打起混戰來,我在騎樓下閃來閃去,閃過一攤又一攤擺滿供品的祭桌。有時候被迫穿過桌前,他們正拿著香朝著我拜。下一攤我得閃過腳邊的燒金桶,穿越濃濃煙霧,想像自己是從地府穿過氤氳而來的幽魂。
穿著高跟鞋的時髦女店員,拿著香虔誠地默唸一大串祈詞。我心在想:求鬼,能求得到什麼?
2010/8/25
我跟鑾在一起的時候,都是她在講話我只是簡單回應。我曾經思考過這樣的問題。通常是在她抱怨我回應得太過於悶的時候,我開始思索她說的內容,我發現她是腦子想到什麼就可以照著講出來的人,也就是說她腦子裏裝著都是現成的語言。她的日記也差不多是這樣的隨口文體。
我想起什麼的什麼的時候,卻只是在嘴裏默唸,像是唸著腦子裏的跑馬燈。
2010/8/26
一個人知道如何以慈悲為目標,時而輕易又得體地否定自己的想法,不然,他的想法就不值得保有。摘自巴特勒《肉身之道》
這本書想要闡明的事情,是困難的。所以讀起來也很艱難,你必需要有一點相同的人生經驗,來相互對照,才讀得完這本書。你對於外在的壓力要有對抗、挫敗、漠視、逃避、認命、妥協、適應、融合各種的經歷…
2010/8/27
在他們那裡,外部的自然總是和人物形象聯繫在一起。你總能聽到金魚在池塘裡濺起水花,鳥兒在枝頭唱個不停,白天總是風平浪靜、陽光燦爛,夜晚也總是月白風清。月亮經常被談到……一個姑娘腳步輕盈,可以在一朵花上站穩,花卻沒有損傷……有一對情人在長期的相識中嚴守貞潔,有一次他倆不得不同在一間房裡過夜,談了一夜的話,誰也不惹誰…摘自《歌德談話錄》
有趣,歌德也讀過中國小說。
2010/8/28
瑄還是畫著濃粧來。她並不理會昨天我提醒她的:跟自己人見面的普通場合不要刻意化粧。
我知道她考慮的是:第一次跟雅見面的禮貌。可是,她是唯一的禮貌就是「濃粧」。看到她這副樣子進門,心中依舊蒙上一層怒氣,像是在我的臉書上看到她的那張臉一樣。我知道她心中想的是:姑丈你太老古板了。
無法想像她如果是我的女兒,我會怎樣?
2010/8/29
這個版面關閉以後,我將會以什麼的形式寫日記?
也許,沒有人比我更能善用這種限制形式的日記,就像日本俳句詩在嚴格的形式限制下開展最大的心靈空間。
再也找不到這樣網站,沒人會限制你每天只能寫一則150個字的短文,交出去就不能改,除非你刪除。你說這像不像人生,每天只給你24小時,做錯了事不能重來,當然你可以選擇忘掉。
2010/8/30
這一整天我幾乎都坐在窗台邊,這樣可以更靠近雨。雨大風也大,雨小風就停,一陣又一陣雨聲聽起來忽大忽。
仔細地聽再加一點點想像,雨是從遠遠的地方狂奔來的,好像在追趕著什麼,引來一陣風匆匆地又離去。下一波它可能從另一個方向湧來,像風浪一樣。如果有所阻擋,它就樂於在那裡旋轉,我從雨中的霧看到它在狂飆舞漩,這時候雨霧就會誤闖我的窗台,停駐在我的電腦螢幕上,變成一顆顆閃亮亮的水晶。
2010/8/31
窗外還下著雨,這是三個颱風糾纏擠出來的雨水。
在昏暗的窗邊,我右手指推著針尾,像毛毛蟲以波浪式的搖擺一針一針地往前推。要不幫你開個燈。鑾坐在對面陪我,也想幫我一點忙。不用,還可以。這樣的天光正好接近黃昏日落當刻的光度,引動人們開燈的念頭。而我卻習慣於把這個念頭往後推,鑾大慨不知道這是我的一種耐力的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