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2/1
將來我會把他的風格與人生故事當成自己的。他的用語和心性,有一種我喜歡並希望掌握的特質。摘自帕慕克《白色城堡》
好的小說會伸出一隻魔手,把你抓進去小說的情境裏,在那裏你會嘗試各種角色的扮演,試著當窮作家、俘虜、偷情者、背叛者。上了年紀之後,你的人生經驗已經帶著你走在狹窄的陋巷裏,只有小說能讓你轉個彎。
2006/12/2
有月光的夜晚,你看見海豚在銀色波浪上嬉戲;沒有月光的夜晚,黑得像最黑的絲絨,你可以看到還沒有誕生的星星。摘自阿言德《春膳》
天黑了,期待許久的冬夜總算來到。十七、八度也算冬夜嗎?對,遲來的幸福最好是淡淡的。冬夜,當一切生物都靜下來的時候,你可以感受到有一些東西,它隱忍著不發出聲音,但是卻蠢蠢欲動的…
2006/12/3
把家裡所有窗戶打,想驅走屋內殘存的熱氣,這種殘存的熱氣讓人感覺莫名的煩躁。衣服穿少會覺得冷,穿多一點皮膚又感覺一陣陣燥熱。鑾笑說這是我的更年期毛病。其實鑾已經病奄奄地躺在床上一整天,我把削成螺旋條狀的柳丁皮放在她鼻子上,看她滿足地聞著,似乎有安神的作用。
鑾已經睡了,我回到窗台邊坐著,寒氣緩緩滲入。
2006/12/4
石黑一雄的小說裏的人物,總是有一種日本人特有的頑韌性格,又融合著英國貴族的陰鬱與優雅。它們共同的屬性就是緩慢、靜默…,為的就是堅持,一種全神貫注的堅持。
儘管他們看到自己,已經用掉生命的大部份時間,去做一般人看起來是徒勞的事,他們還是繼續做下去。堅持的背後到底是什麼,石黑一雄把這個秘密藏得很深很深。
2006/12/5
人類就像一種疾病源,…就像宇宙間那微渺的灰燼,除了不停地散播自己,什麼也不能。摘自馮內果《囚犯》
午後,咖啡店裏鬧哄哄的,有很多人是來這裡談生意的。他們展現一副具有〝專業素養〞的樣子,其實心裡一直在盤算著,依據貪婪和利害關係來排列事情的輕重緩急,然後發散出各種引人貪婪的灰燼,一波再一波地散播出去。
2006/12/6
在三重重新路上的丹堤咖啡吃早餐,等著十點回家看老媽。
剛讀完《田納西家園》,還有點時間可以思考,我總是認為有足夠多的事讓我思考。可是,眼下的時間跟著窗外的車流一樣無意識潺潺地流著。流浪漢縮著身子側躺在隔壁騎樓的長椅上,看不出來是睡著還是死去,或許都是一樣,反正這個世界能夠給他的恩惠就只有這兩樣東西。
2006/12/7
或許,老流浪漢就像《田納西家園》書中那位突然失蹤的舅舅,在好久以前(現在他也不清楚何時),為自己的人生做了一個轉折的決定,從此失蹤,就像一個失去記憶的人,突然出現在完全陌生的異地,從此更換一幕人生的景幕。
不知道為什麼,從小我就一直為這類的故事著迷。因此就某種意義而言,我曾經做過幾次類似失蹤的決定。
2006/12/8
他不想拋棄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家鄉,可是他有這樣的感覺,他需要新的激勵,必須沉入陌生的源泉,讓自己變得清醒;他渴望遠方,為的是接近自己…摘自卡爾特斯《慘敗》
書中的老人每天早上十點在書桌前思考,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他用一種陌生的凝視來處裡腦中的過往事件,讓它變成自然的陌生,有如夢境,更像遠方。
2006/12/9
《慘敗》的前言佔去全書篇幅的三分之一,文字隱瞞、物景模糊,我看得出來他想要用人類極限的文字能力,來描寫一個經歷苦難的老人腦子裡的渾濁。這樣的挑戰結果確實也讓這段文字顯得支離破碎。當你踏過這一片支離破碎的文學空間,一一檢視那些碎片、那些裂痕,你才會感受到文字的無奈。
我決定讀完他的《非關命運》三部曲。
2006/12/10
非關命運的第三部《給未出世的孩子做安息禱告》目前並沒有中譯本。不過看到這本書的名字,讓我想起渥雷‧索因卡《死亡與國王的侍從》結尾的一段台詞:逝者已矣,忘了吧,生者也毋需掛心。為了尚未誕生的孩子,傾注你的心靈。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也引用這段文字做結尾。
我們每天到底往心靈裡傾注了什麼東西?垃圾…
2006/12/11
您就在這裡簽名吧。…我接過筆,在他指的地方簽名。
我問自己,為什麼?我只知道唯一真實的原因:時間…我找不到有力的解釋,而我也不能永遠拿著筆站在那裡。您可以說,我不該接受那支筆。好吧,不過這整個事件實在太不真實,所以我不覺得我的簽名是真實的。摘自《慘敗》
當年我在營輔導室,就在這種情境簽名加入國民黨。
2006/12/12
終於下定決心開始讀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另外像杜斯妥也夫斯基《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這類大部頭的小說常被我列在一直想讀的書單之中。
我已經把剩餘的生命交給這些偉大的作品,它們足夠再用掉一輩子的時間去讀,這是一種很低廉又高尚的享受。或許,有一天我躺在病床上,而看護我的人最重要的任務,是讀小說給我聽。
2006/12/13
老人在一次車禍昏迷三天之後甦醒,身體看起來一切正常,唯獨腦部視神經受損,暫時成了盲人。醫生說腦部有點淤血的關係,需要一些時間才會慢慢恢復。於是,需要有人照顧他的日常起居。然後,安排一個年青人進入這個故事裏。老人需要年青人為他讀小說,還有他那本未完成的小說…。我想可以寫這樣情節的小說(小說中的小說)。
2006/12/14
〝穿過縣境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老人昏迷了三天醒過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川端康成《雪國》的開場文字。護士正在幫他量血壓,嚇了一跳。老人的嘴巴還繼續喃喃自語,清柔得幾乎聽不到。〝阿伯~阿伯~〞,護士輕輕推著老人的肩膀,試圖喚醒他。老人其實還在另一個世界遊蕩。
這個故事到底要從哪裏開始?或許,這樣開場也不錯。
2006/12/15
夜空下,大地一片白茫茫。老人知道這裏就是夢中的〝雪國〞,他已經意識到他即將轉醒,老人非常熟悉這種半睡半醒的狀態,但是他還是感覺這一次跟平時睡夢中的狀態不太一樣,此時他找不到回歸現實時空的缺口,以前這個缺口會在一瞬間自己打開。
火車停在信號所前,紅色的閃燈又把他拉進夢裏,他看見葉子小姐探出車窗……
2006/12/16
護士低下頭,想聽清礎老人的喃喃自語,老人的眼睛突然睜開。老伯你醒了!護士驚喜地在老人眼前搖手…
老人一直凝望著葉子。精確地說,是老人凝望著夢境中的葉子,就像透過拍電影的攝影鏡頭看到的那樣,老人並不覺得他就是小說中的島村,但是,島村在哪裡?其實是他藏身在島村的軀體裏,老人還有自己的意識,他想睜開眼睛。
2006/12/17
人生的一切變化,一切魔力,一切美麗是陰影和光明構成的。摘自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
寒冬的夜臨空而降,街道有如瞬間凍結。讓人們馬上停止一天的忙碌,這是一種慈悲的安排,因此我們的生命不會被迫處於連續不斷的旅程,得以由短暫的休息之後再重新出發。我知道有一個朋友他現在還在工作,他的人生好像永遠是白天。
2006/12/19
老人的眼神直直穿透眼前閃晃的護士,飄向遙遠無知的世界。護士像是被冷冰冰的幽魂從身上穿越一樣,突然僵住了,一下子又覺得自己剛剛好像做了一件蠢事,環看四週病房的人全都轉頭看她。
老人意識到島村的存在,就好像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這種意識已經進入一種思考的型式,老人正在尋找他存在的資訊。我身在何處?他困住了…
2006/12/20
回新竹見老同事,這是一趟每年重複一次的旅程,我幾乎把它轉化成一種儀式,以從天而降的方式突然出在他們面前。
在清大搭上回台北的巴士,天已經黑了。我不習慣天黑之後,還在離家很遙遠的地方。在微暗的巴士裏,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這趟旅程曾經在夢裏出現過,或者是說有一種不太真實的感覺,僅只是一種記憶的旅程。
2006/12/21
人必須在日常的需要中過生活,即是忘卻自己。摘自《安娜‧卡列尼娜》
有一些人真的可以這樣平凡的過生活,鑾似乎就是這樣的人。我對這樣的生活總是帶著一種擔憂,並不是缺乏平靜、自由、安康的願望與樂趣,而是缺少個體的生命力。缺少那使人從眼前無數的人生道路中選擇一條道路,並憧憬它的渴望。一個有想像動力的未來。
2006/12/23
老人腦部受創並不嚴重,有點像電腦當機一樣,記憶一時間被打混了。昏迷的那三天,記憶在超乎人類所能理解的複雜狀況下自行修護。
近幾年來他沉醉於小說的世界裏,而小說的記憶是如此的真實。當這些虛幻的記憶與現實的記憶被打混了,將如何修護呢?最後當然奇妙地混拼在一起。老人醒來以會變成什麼樣的人?我正在構想……
2006/12/24
美好的午後,雲並不多卻又正好遮住了太陽,你還可以看到一半藍天。我們沿著捷運高架底下的休閒步道,走了一個小時多到新北投。我們未曾在如此美麗的時刻抵達山城,我心裡一直不願意直呼新北投這個名字,我只想把它放在腦子裏某一個特殊的角落,交給夢的創造者,我的夢裡需要一個神秘的山城。
我們在路邊露天咖啡座咖啡…
2006/12/25
你真的開始想像某件事物時,不管怎樣你就得忘掉細節,細節只會擋路。藝術並非再現生活中的殘餘之物……含糊的浪漫神話也不是藝術。藝術是想像力,想像力能改變、融合。藝術不是對話加上幻想。藝術來自永恆的克制與沉默。摘自梅鐸《黑王子》
克制就是放棄一切與藝術無關的活動,他們唯一認可的活動是保持沉默持續創造。
2006/12/26
明天嘉漢就要回來,接著要去湖口受訓,二月底才需要回澎湖。鑾在電話中問他想吃什麼?……接著鑾把電話轉給我,我興奮地告訴他:我買了石黑一雄的新書《別讓我走》、厄文《新罕布夏旅館》、葉利尼克《鋼琴教師》。他很訝異我竟然可以在二手書店找到這三本書。人們都在談閱讀中的樂趣,其實尋找下一本書在那裏?才真正有趣。
2006/12/27
客廳一角堆著打開著的行李,像是通關時被粗魯的海關翻查過,鑾已經把骯髒的衣物拿去洗了。
吃過晚餐,嘉漢去天肯法語補習班,鑾去運動公園散步。跟往常一樣我獨自坐在窗台邊寫日記。親人不管走得多久多遠,只要一回到家,一瞬間就可以變得跟往常一樣。
鑾出門時特別問我:會孤單嗎?我笑著搖搖頭說:每天不都是這樣過的。
2006/12/28
似乎沒意識這一年要過去了,也就是說我的生活漸漸變成一日復一日的循環方式,在時光的作用之下,接受年華即將老去的事實。在不知不覺的某一天,才發現自己對季節更替、過年過節、時光的流逝…這些代表生命跡象的東西一點感覺也沒有。
翻看一下前幾年前的日記,發現竟有一種我今日已經缺乏的真切感,我似乎在逃避些什麼。
2006/12/29
「你媽經常單獨外出,我了解那是作家的習性之一。」他的語氣中帶著譴責,但是這是因為我懷疑母親不忠實,還是身為作家的我應諒解她需要獨處…摘自古德曼《海之魅惑》
我躲在基金會樓下的西雅圖咖啡,足足有四個小時可以讀這本小說。每個禮拜我會選擇一天(通常是週二或週五),讓自己處於這種失蹤狀態,一種意識的自由。
2006/12/30
嘉漢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讀《別讓我走》,我在窗台邊讀《海之魅惑》。
石黑一雄還是比較善長寫淡雅韻味的小說,這種未來科幻的小說處理得太淡雅,有點怪。嘉漢語氣中帶點婉惜。我們偶爾會停下來,評論一下手邊的小說。這本《海之魅惑》就像是處理得很巧妙的拼圖遊戲,拼構的方式有點像愛特伍《盲眼刺客》,可惜你後天就要走…
2006/12/31
他覺得自己既年老卻又難以置信地年輕。摘自勒‧克萊喬《偶遇》
這是一種年輕人絕對品嚐不到的奇妙感覺。當你發現你的人生即將走向盡頭時,卻又可以重新開始。我已經從那個新的起點走了四年,一條新的道路又開始變得老舊而枯燥。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天總需要有個新的期待吧!--- 期待明年完成一部十萬個字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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