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4/1
國文老師是一個非常樸實的女人，長得有點就像作家廖輝英這類型的人，就是那種二十歲至五十歲長像、體態都不怎麼會改變的女人。我總是把這類型的女人想像成一隻灰黑色的母雞，永遠保有一種母性的特質，即使是年輕的時候也沒有嬌柔過。
我還記得她說，論說文實在不適合中學生，她想要同學多用點感情來寫作文。
2006/4/2
對國文老師的記憶僅只於這一堂課，只要抹去這個記憶，她就會完全的不存在。
記憶這種東西很奇怪，到底什麼東西該記什麼該忘。心理分析學派認為記憶裏隱藏著一種暗示，這種暗示一直在影響著你的未來。我認同這樣的理論，只是我不相信那些心理分析師有能力解讀別人的記憶密碼，就像別人看不懂我那本隨手畫符的雜記本那樣。
2006/4/3
我的作文成績一向很差，但是對作文的看法卻跟上台表演一樣，那些作文得好的人就跟那些在台扭扭屁股，耍可愛的小朋友沒有什麼兩樣。所以當國文老師誇讚我的時候，我感覺自己好像就站在台上扭屁股。當然有點高興我終於站在台，卻又帶著一點鄙視。
好像在對那些會作文的同學宣示，作文只是一種小把戲而已，只要你敢現就可以。
2006/4/4
當我開始迷戀寫作之後，經常想起這一堂作文課，或許已經不能只是稱之為〝想起〞。
這幾天我正在讀馮內果《第五號屠宰場》，他讓人的思維穿透時空的秩序，含糊的感覺到時光機的存在，就是這樣的感覺。我可以再回到那個場景，重新決定走那一條過去沒有走的叉路。就像電影《回到未來》的概念，只要改變過去就能夠改變未來。
2006/4/5
有一天我又會突然失去寫作的能力，像那一堂作文課之後一樣，我經常有這樣的憂慮。
我之所以會不斷地寫日記，源自於這個憂慮。我不知道150字的日記要延續多久，至少它讓我漸漸地習慣這樣的憂慮。這種延續寫作熱情的方法，最適合我這種喜歡過著規律、簡單生活的人，我不需要色彩繽紛的濫情，只需要深淺分明的熱情筆觸。
2006/4/6
杜斯妥也夫斯基有一次曾說：兒時一個神聖的記憶，也許會是最好的教育。摘自馮內果《鬧劇》
從事兒童教育的人需要認真地體會這句話的意思。〝體會〞這兩個字很有意思。我是一個敏感卻又反應遲鈍的人，就是無法在經歷事情的當下做最佳學習的人，我總是在事情過後，從記憶中重新揣摩才能領悟與學習，這就是我所謂的〝體會〞。
2006/4/7
延著南京東路走向捷運中山站，太陽正在西下，在街道的底端紅橙橙的。你可以直直瞪著它，在這個繁忙的都市裏，享受踏著夕陽歸去的感覺。一下子招牌遮住、高架橋檔著、公車又遮閃一下，越過了一個路口…，只是一閃眼不見了，埋入西邊的沉雲裏只留下一片淡淡彩霞。
走進麥當勞買一隻蛋捲冰淇淋，這可是大都市裏最廉價的幸福。
2006/4/8
我正在想著這點：如果要使一件最普通的事成為一次歷險，你一定要--而且需要的也只是這樣--把它詳細的寫出來。…嘗試像在複述自己的一生那樣活著。但你要選擇：生活還是複述。摘自沙特《嘔吐》
我們這種敏感卻又遲鈍的人，最樂意過著這種複述的人生。很高興可以跟存在主義大師有相同的體驗。今天的日記也算是美麗的歷險。
2006/4/9
三點多這個時刻能做什麼，有些事已過了時刻，更多可做的事又嫌太早。
我在半閱讀半昏沉沉的狀態中仰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嘔吐》本來就是一本渾渾沌沌的書，我的頭重得像顆熟透的蘋果即將落下，無法轉動。意識究竟有幾分清醒？只能勉強斷斷續續地維持著辨識片段文字的能力，只是在尋找書中獨白的部份，藉以喚醒沉重的軀體。
2006/4/10
午後突然下起雨來，鑾在客房看電視，嘉漢在房間讀法文，我在窗台邊讀傅爾比《尋找克林索》。我們剛從附近一家開幕沒多久的咖啡店回來，個自又回到自己的私密空間裡。
天色瞬時變昏暗，一陣閃光一陣雷響，望著窗外的天空，濃密的烏雲帶著一股神密的力量，可惜看不到有如天神揮鞭的閃電，它正摧打著從天而落的風雨橫掃大地。
2006/4/11
白天雖然很熱，晚上氣溫卻又很怡人，在窗台邊寫日記，老舊的大同電扇在架高木板上發出有如螺旋槳飛機的隆隆聲響，電扇是撿來的，木板是自己架的，組合出來的聲音很懷舊。
突然想喝咖啡，三合一也好，還要一顆巧克力。如果一個人的年齡到了，只需要一杯咖啡和香濃的巧克力以及一份輕閒的工作時，這種時刻就是最好的時光。
2006/4/12
我在公館附近一家怡客咖啡店，只點了一杯35元的綜合咖啡。逛過唐山書店，本來想買彼得‧蓋伊《威瑪文化》，也想走進溫州街一家浪漫一點的咖啡店。彼得‧蓋伊寫的書應該不錯，不過手邊還有幾本書沒看完，不急。八、九十元的咖啡還是不值得，我要的是自由自在而不是浪漫。
每週三我總是需要抗拒溫州街上迎面襲來的誘惑。
2006/4/13
每個禮拜四，我會在延吉街的怡客咖啡，等著到附近一家幼稚園上圍棋課。我會特地選擇坐在那位西班牙男子和台灣女孩的附近，聽著他們討論語言發音的理論，他們的談話以中文為主，案例說明時會穿插著台語、西班牙語、英語、日語。
讓我想起克莉斯蒂娃說的：一旦作家在語言結構上做出了修訂，他便已改變了心態、改變了身體……
2006/4/14
像很多移民作家一樣，克莉斯蒂娃從俄國來到法國，在語言結構上做了極大的改變。
這幾年我習慣於讀翻譯的外國小說，回頭讀國內作家的小說反而不習慣，雖然都是中文，我想兩者之間在語言結構上確實改變了。中文本來就是一種很自由的文體結構，只要脫離成語和艱澀文字的禁錮，你可以引渡各種不同語系的結構，或許吧！我猜。
2006/4/15
決定開始讀原文的小說，為的是把自己塞進一個陌生的語言結構裏。因為陌生你才會慢慢地讀，很多細節就會呈現。因為陌生看不懂的地方就充滿了想像。這正是讀小說最佳的狀態。高三那一年我放棄了英文(聯考只考17分)，這是我一生中最愚笨的決定。
在嘉漢的書架上找到John Irving《A Widow For One Year》，決定了就是它。
2006/4/16
這本書譯為《寡居的一年》曾經拍成電影，聽說作者約翰‧厄文是一個閱讀障礙者。
有時候我也會懷疑自己曾經是閱讀障礙者，記得有好多次算術考試，盯著應用問題看，來回讀了好幾次就是看不懂問題的意思，等到老師說明解答的時候，才慢慢地理解起來，當時我還自以為是的歸罪於題目的文字說明不清。後來才發現是閱讀出了問題。
2006/4/17
所有的考試我都必需花比別人長的時間來讀懂題目的意思，而且越是緊張越看不懂。
後來我在教孩子們數學、物理、化學的時候，發現要看懂試題，對我而言還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情，只是現在比較能夠找到讀懂的方式與邏輯。所以大部份，我都請孩子們自己讀懂後，才告訴我題目的內容，我只是針對他們解題困難的部份提供協助。
2006/4/18
國外所說的閱讀障礙是針對拼音式的文字結構，中文的結構有形、音、義三種不同的訊息，比較不會出現閱讀障礙，據國外研究顯示以中、英配對學習可以改善閱讀障礙。
但是中文的閱讀障礙又是另一件更加複雜的問題。
讀得慢的問題對我而言已經不重要了，反正不必再參加什麼重要的考試了，最困擾我的是，那些對話太多的小說。
2006/4/19
孩子們流行看漫畫，曾經試著陪他們看。發現我才讀了幾頁，他們已經讀完一本。那些圖框裏的對話好像是從空中突然冒出來聲音，我會搞不清楚來龍去脈，總是覺得這個圖框和下個圖框之間好像欠缺什麼，讓我連結不起來。需要花很多的時間，來回地看圖文之間的關係，才能瞭解其中所表達的一點點虛張的情境，這樣感覺很不踏實。
2006/4/20
A sound like someone trying not to make a sound.摘自《A Widow For One Year》
鑾出門的那一刻我就會自然的醒來，經常是醒著等她出門。清晨她有她要做的事，不喜歡我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當然沒這麼說。只要我早一點起床她就摧著我再回去睡覺。於是我每天醒來就玩起聽這種聲音的遊戲，感受她那種不弄出聲音的心境。
2006/4/21
馬並不能理解被生下來是來拉馬車的，牠認為是生來挨打的。牠覺得馬車是栓住牠，不讓牠逃跑的龐然大物。摘自柯慈《聖比得堡的文豪》
午後下那一場雨時，我正躲在華山創意園區原本貓頭鷹圖書館門前的屋簷下，正好讀到這一段，聽著嘩啦嘩啦的雨聲把它抄在雜記本裏。人在被命運摧殘的時候，想的也是扛在肩上一大堆沉重的包袱。
2006/4/22
終於在誠品敦南店發現《A Widow For One Year》的中文譯本，早就決定不買中譯本，只是好奇想在書店裏看一下。
一下子才意識到，這是一本將近600頁的小說，讀中文本也要花掉我一個多禮拜的時間。如果當時我意識到這件事，很可能會放棄，而改讀《Girl With A Pearl Earring》，但已經讀過中譯本，就會覺得沒有什麼意思。
2006/4/23
鑾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窗台邊打盹，小說翻在100頁的地方，Eddie把一整疊Mrs.Vaughn的素描弄亂在車子的後座。
我還是習慣性盹醒，轉頭對著她傻笑。〝你最近忙什麼都沒有幫我洗衣服。〞鑾在後陽台大聲的說。
〝人越老，時間過得越快。為了每天讀20頁英文小說，就花掉我大部份的時間〞我只能這樣感慨地回答。
2006/4/24
昨晚下了雨，轉涼。這正是東風撩起的季節。在新竹住了20年，風不停地刮來刮去，搞不清楚東風、北風、南風…。搬回台北反而對風敏感了起來，或許遠離了風，就對它產生了鄉愁，有風的日子心情會特別的好。
小樓昨夜又東風…，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後主說的一江春水，就是夜晚伴隨東風的雨後春水。可惜昨晚的風雨太弱了。
2006/4/25
雨不停地下。沒有東風的雨，就僅僅是雨而已，令人煩躁。柏油路上淺淺的積水舖著一層參雜油污的薄膜，倒映零零碎碎的街景，被行人踐踏、汽車輾過，雨水再洗過。
十分鐘前陣雨已歇，陽光在灰黑的雲層底下撐出幾道銀白閃亮的裂痕，照在積水產生的波光令人感到刺眼。尚避開積水前進，在潮濕的地面上留下模糊的足跡。
尚最後還是沒說。
2006/4/27
接連幾天春雨綿密地下著。窗戶是朝北的，東風不會迎面而來，只是摧趕著春雨橫過窗前，帶著一點涼意飄進窗台。
雨滴的節奏聽久了，有一種孤寂迴繞的感覺，就是被雨完全包住的感覺，走到那裏都是在雨牢中。雨像是下在心裏頭，不知道打糊多少清晰的認知輪廓，漸漸地掌握不住自己的思緒，不敢奢望用文字編織出一些清晰的圖像。
2006/4/28
幾乎在窗台邊坐了一整天，追趕前幾天落後的進度，小說的情節已經可以帶著我一路摸索下去了，開始忍著不去查字典，僅量用猜想的方式看下去。
我記得這就是大江健三郎《給新新人類》書中提到的讀外文書的方法。如果你對每個無法確定的單字都追根究底的去查字典，你會感覺好像陷落在泥沼之中，完全失去了讀小說的樂趣。
2006/4/29
月台邊線的紅燈閃著，隔壁的小女孩注意到了，拉著老婦人的衣角說：車子來了。隧道吹來的風裡有一種不自然的味道，女孩瞇眼迎著風，像是滿足的微笑。
電車前的黃燈閃進視線，風勢也跟著加強，女孩頂著強風向後微傾。車輪在鐵軌上摩擦發出高頻率的噪音，她趕緊抱住老婦人大腿。當車門打開的時，湧出一群人，女孩仰頭一直看。
2006/4/30
我們在中山北路七段附近的巷弄裏悠閒地走著，總是鑾先找到有趣的東西指給我看，話題就這樣接續下去。走過一段比較暗的小巷，話題正好中斷，鑾並沒有往下接話。一段沉靜，我才感受到她好像等著我吐露一點事情，或是主動岔出話題，我的反應終究還是遲鈍一點，〝給老媽錢時，她怎麼說？〞鑾又開始問起我上午回去看老媽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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