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01
淹水書整理、上架的工作快完成了。
無法忍受零亂無序的空間感,總算可以開始鋪木板。小孩用好奇、疑惑又天真的眼神看著木板一片片的組合,他好像終找到了答案。之前他搞不懂木板怎麼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然後再度消失,而現在木板就在他眼前慢慢地變大。
媽媽喚回失神的小孩,坐在木板上唸起了故事。這樣才像圖書館。
2004/10/02
淹過兩次水的木板,鋪回去依舊閃亮,映著孩子燦爛的笑容。
孩子們是那麼的接近地面,眼前只是小腿、腳趾、車輪、灰塵、垃圾、黑暗的地面。記得有一次廷瑜來家裏住了幾天,回家後畫了一個滿腿都是黑毛的男人,Cherry問她畫的是誰,她說是姑丈,Cherry還打電話來求證。
小孩的世界離地只有三、四十公分而已,蹲下吧!大人。
2004/10/03
老人把米撒在地上,然後撒上一層沙土。
小孩覺得很奇怪,問阿公:為什麼要蓋上一層沙土,小雞會不會找不到?
阿公說:小雞要學會自己找食物,用爪子翻土。爪子會變得強而有力,啄食米粒時連帶的吃進一點沙,對胃腸的消化是有幫助的,這樣的雞會長得聰明、健康又有力。
我經常想起這一則,三十年前在書裏讀到的老故事。
2004/10/04
喜歡有風的日子。
秋風輕輕拂過窗前的鳳凰樹,叫喚剛張開的羽狀複葉,舞動她輕妙的綠羅紗。鑾坐在窗台前,沖好咖啡等我一起吃早餐,我們昨晚就約好要去撿竹柏子。
天賜說這裏有好幾棵竹柏,可是找不到竹柏子,鑽進小巷在一間閒置的別墅旁意外發現滿地的竹柏子,撿了一小袋回來。
有了竹柏子,鑾說就今年不種柚苗了。
2004/10/05
象徵主義的巨作〝群盲〞劇本的作者梅特林克,說過:
我愈來愈相信是這樣一種老人,儘管他安祥地靜靜坐在那裡,實際上他的生活卻要比勒死情婦的情夫,比常勝軍,比「為名譽而復仇的丈夫」更深刻,更富於人生,更有普遍意義。
我從書裏抄下這一段,因為鄰座的老人還靜靜坐在那裡,像一尊臘像,他睜著眼其實也沒有在看....
2004/10/06
我在午後三點吵雜的咖啡店裏,能夠聽得懂的聲音只有破空而出的笑聲,記得村上龍在〝到處存在的場所 到處不存在的我〞書中描述過這樣的笑聲。
從幾段在高音域擺蕩的小喇叭聲,判斷播放的可能是爵士樂,其實沒有人注意到店裏還播放著音樂,閉上眼睛能聽到的聲音更多,然後慢慢的靜下來,打開書後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2004/10/07
身上的筆記型電腦有點沉重,突然想起〝流浪到淡水〞。
其實是想起好幾年前陳明章在電視上講的一句話,當時他正在述說流浪到淡水創作的心路歷程,最後我只記得他說:人越老所要擁有的,越少越好。
那一年起,我就把辦公室清得乾乾靜靜,每天桌面上除了電腦、電話、杯子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身上的鑰匙只剩一隻回家的鑰匙。
2004/10/08
老人依舊穿著暗紅色的襯衫、深藍色的領帶,終於知道他姓張,八十幾歲了,國防部退休。每天獨自來這裏靜靜坐著,除了吃早餐和午餐就是抽煙…..
從圖書館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什麼時候開始天黑得這麼快,腦袋裏想起早上咖啡店鄰桌的老人,像一座持續發出孤獨信號的基地台。
孤獨…. 孤獨…信號從黑藍的天空射下來。
2004/10/09
翻看退休前寫的一份文件,當時正在思考,人生該怎麼過?
0~7歲 無知
8~14歲 活力
15~21歲 交友
22~28歲 成長
29~35歲 創造
36~42歲 冒險
43~49歲 穩定
49~56歲 奉獻
57~63歲 自由
64~70歲 自然
71~77歲 平靜
2004/10/10
攤販的叫賣聲有近有遠,躍過明亮的窗台在他的耳膜上胡亂敲擊著。
尚正在準備一份上課講義,題目訂為:接近無限透明的綠。
這是訓練植物導覽義工的課,開場白想這麼說:
在這個城市裏,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你可以從這邊看到對街的7-11,馬路上的樹木,接近無限透明的綠,你可以完全的穿透它,找著你急需要的東西。
2004/10/11
對面公寓的電鑽聲響個不停,我正從卡繆的瘟疫抄下這一段;〝告訴你春天已經來的,只有空氣裏的感覺,或是從鄉下來的小販提著的花籃,那是一個在市場叫出來的春天〞。
從窗外看出去是永遠不變的水泥公寓,我也只能從樓下攤販叫賣的水果、蔬菜,來判斷季節的循環。
微弱的鳥叫聲,在電鑽聲停下來的時候,給了我一個驚喜。
2004/10/12
晚秋,麻雀圓嘟嘟的,貪婪地啄食人行道上的麵包屑,這裏每天都有人丟下吃剩的麵包屑。
我輕輕地閃過,還是驚動了它們,一起飛上路旁的菩提樹,動作沒有像鴿群那樣整齊,也沒有鴿群展翅的壯麗,感覺比較像跳上去的。
這小東西來頭不小,當年穆罕默德召喚所有動物時,只有麻雀沒來報到,於是被穆罕默德降罪不能走只能跳。
2004/10/13
晚秋的黃昏美極了,我坐在高架的木板平台上,小腿掛在平台邊自然地搖晃著。
前方是市民大道和金山南路的交口,右邊池塘的水蠟燭正在凋謝,前面的界線就是繁忙的城市,兩座巨大的高架橋在此交錯,人車忙上忙下交錯堆疊。
熱力學有一個概念叫〝熵〞。能量最終會趨於均勻,再也找不到會移動的東西,一切均衡,朝向死寂...
2004/10/14
五十幾歲禿頭的男人在左邊草皮上練習揮桿。我從金黃色的夕陽拉出來的瘦長身影,看出他愉快輕飄的心情。
帶墨鏡的警衛極其無聊地守在沒有圍牆沒有大門的邊界,沿著地磚上的直線向前跑倒退跑。
我再度坐在高架的木板平台上,這時候才發現平台的高度比我的小腿低,昨天寫〝小腿掛在平台邊自然的搖晃〞,是一種想要的幻想。
2004/10/15
只要坐上會議桌,他又會變得很犀利。幾年來他一直在逃避開會,尤其是企劃會議、計畫討論之類的會議,可是怎麼也逃不掉。他總是忍著忍著,又犀利了起來。
從小認識的爸爸就是這樣,好辯。都死去十幾年了,媽媽還在抱怨著這樣的事,他也討厭這樣性格的爸爸,能拿出來對抗爸爸也是強烈的論辯,這是一種〝逃避繼承〞的繼承。
2004/10/16
記不清那一次是在什麼狀況下,好像有一些客人,爸爸正處於微醺的狀態,一夥人的交談夾雜著台語和日語,爸爸從書架上拿下一本筆記,用極美的日語唸出聲來,然後再用台語穿插日語解釋一次,那是一首他日本留學時作的詩。
之後,我常偷偷地在書架上翻看那一本筆記,裡面只有日文和英文,是用鋼筆書寫的,字跡美得讓人著迷。
2004/10/17
那一次淹大水之後,書櫃就消失了。當時我並沒有意識到那一本筆記也隨之消失,反正家裡消失了很多東西。
讀過大江健三郎的〝換取的孩子〞之後,我才意識到消失的不只是那些有形的東西。那位筆記裡從未真正出現過的爸爸、站在小板凳上偷窺書櫃裡美麗又神秘的書的小孩,他們都在那場大水之中,被偷偷地替換掉…..
2004/10/18
在窗台前整理明天要上課的講義,主要是從網路下載一些植物圖鑑。
課程名稱已經訂為:〝接近無限透明的綠〞。這是抄襲自村上龍的小說〝接近無限透明的藍〞
準備把幾年前在新竹寫的植物觀察日記,拿來當教材,就依照日記裡出現植物名稱的順序來逐一介紹。
還要帶去可以擺上兩大張長桌的果實、種子,這也是當時收集的戰果。
2004/10/19
雨下著不停,拖著旅行箱,裏面裝著電腦和液晶投影機,在北投站下車。
地上到處是水窪,忙著閃水窪閃汽車,還要看看路邊的樹,等一下上課的時候可能會引用到。
把種子攤在兩張長桌上,這些大人看了種子,還是跟小孩的反應是一樣的,驚喜。我問她們看過油桐花嗎?她們都看過,但是我手上的油桐子她們卻未曾看過。
2004/10/20
他其實是一個好丈夫,一個丈夫應該做的事情,他也做到了,而且又是一個成功的人。我是真心的仰慕他的,真的。他總是費盡心神地照顧我、指導我啊!和他在一起,我可以說是一無所缺。但是,不知為什麼,我也好像是一無所有。
摘自安卓珍尼P.52
董啟章以這篇小說得到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時,全體評審委員對作者性別感到驚奇。
2004/10/21
面對幾個國北師的女學生,他想起安卓珍尼書中的康教授。
她們正在準備一份有關閱讀推廣的研究報告,他學著像教授一樣指導她們。她們回敬給他的是一種尊敬、感激又帶一點純真撒嬌的眼神,到了這樣的年齡,面對年輕的女孩,他能承受得起的,也是樂於承受的,就只是這樣而已。
這將使他變本加厲地學術化、理論化、人文化…
2004/10/22
路燈已經亮起,銀白的光圈中藏有淡淡的藍,給已隨著日落而下降的氣溫添了些寒意。晚風不規則地流動,白千層的樹影在地上搖曳,沙沙作響。走出圖書館突然不想馬上回家,轉個彎就來到這裡坐下。
戲塔前用竹子搭蓋的高大架塔,垂掛著白色碎布串綁起來的裝置藝術,白天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然而,夜,使得它看起來陰森森的。
2004/10/23
把頭仰靠在椅背上,準備放空一切,想在放空之後,是否能殘存一點值得寫的東西。有時候生活會像突然掉落陷阱,陷阱裡空無一物,你的時間、心力全掉落在那裏,環顧四周卻又是空無一物。
黑洞就是這樣的東西,還記得那位教現代物理的年輕教授,在黑板上推導出一條簡單的公式,說明萬有引力只要大到可以吸住光子就形成了黑洞。
2004/10/25
狂風暴雨突然間停了。打開窗戶,風從後陽台穿過廚房,翻動門簾,吹掃過吧台上的乾燥花,敲響頭頂上的大風鈴。
從花台移進來的鳳凰木還沒睡醒,雖然樹高一米多,我還是把它當小樹苗看待,必竟是從小小樹苗看著它長大的,天亮張開天黑閉合的葉子像嬰兒的眼睛。
樓下的菜販攤一時間吵雜了起來,淨光寺講堂傳來微弱的誦經聲…
2004/10/26
耐不住這樣的秋雨,破壞了秋天的美。
坐在靠窗的座位,車內的乘客寥寥數人。地板雜亂地散佈潮濕污黑的腳印,拖曳留下骯髒水痕。車窗隨著引擎急促震動,引起內心某處莫名的焦躁,共鳴一起弄得他渾身不自在。
乘客以離心的模式均勻地佔據各處角落,神色木然,畫出不可侵犯的界限。
老人剛上車,茫然地尋找一個棲身的角落。
2004/10/27
對街電線桿的高壓絕緣子發出吱吱的聲音,仔細地看,發現它偶爾會發出微微的火光。
疲憊,說不出來由的累沖刷著我。會許是有點感冒的關係,精神特別的敏感,這種小小的吱喳聲像針一樣刺著太陽穴,腦子開始出現了裂縫,像堅果被橇開一樣,思緒一下子就解體。
這時候你才會驚覺,人也可以脆弱到無法抵抗這種小小的吱喳聲。
2004/10/28
對街電線桿的高壓絕緣子發出吱吱的聲音,仔細地看,發現它偶爾會發出微微的火光。
疲憊,說不出來由的累沖刷著我。會許是有點感冒的關係,精神特別的敏感,這種小小的吱喳聲像針一樣刺著太陽穴,腦子開始出現了裂縫,像堅果被橇開一樣,思緒一下子就解體。
這時候你才會驚覺,人也可以脆弱到無法抵抗這種小小的吱喳聲。
2004/10/29
你的靈魂並不在〝當下〞你所踩的時空上,你放任眼睛指揮著雙腳在紅燈前停止、閃過迎面而來的行人,像一條狗只靠著嗅覺就可以走回家那樣。
不對,你不是要回家。當眼前的小綠人轉成跑步的時候,你〝想〞起步衝過去,或許這時候用了到〝想〞,靈魂才回到當下。你不是要去陽明醫院嗎。你到底有多少時間沒有〝活在當下〞。
2004/10/30
你的思考會牽動語言組構的器官,經常想一想事情,嘴裡就莫名其妙地唸出正在思考中的語句。你是嚴謹的人需要試著講給自己聽,一改再改,確認出契合的語句。
外人看不出你在自言自語,其實你已經很嚴重了,跟那位你認為精神異常的老人一樣,差別只在於他會發出聲音,吵到你讀小說的情緒。
你又放任眼睛指揮雙腳帶你回家。
2004/10/31
昨晚咳得兇,吵了鑾一夜沒好睡。要不是這一份內疚,他才不會聽鑾的話乖乖去看醫生。
醫生把沾著棕色藥水的棉花棒在喉嚨上一抹,惡心想吐讓他咳得更嚴重,他死命地把藥水咳出來。這一抹是必要的嗎?
走出醫院,望見桑紅色的果實飄落,往前走到欒樹的樹蔭底下,吐著一口又一口的藥水味,期盼這一片秋瑟底下可以治好喉疾。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