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離海岸線的柏油路上,我們行走在雨中,彷彿也變成了大雨不斷落下的一部分。撐起傘來將身穿銘黃輕便雨衣的身影籠罩住,營造一小塊失卻了雨的地方,但依然有風固執地靠近而來,送來山林田梗之間雨霧般的泥壤香氣。行經之處,晨起的人們自門院裡頭望向我們,籠中狗也傳出近近遠遠的吠聲,雨珠沾濕了彼此陌生的視線。
感覺已經走了很遠很遠,然而雨幕總是模糊我們前去的目標,將我們置放在某種過飽和的凝結之中;潮溼於透明微薄的雨衣上棲宿著,間或從雨傘圓滑的邊緣加速滑落墜落地表,逐步蠶食腳底鞋襪所剩不多的晴朗。
當無法抵禦的強風驟雨降臨時,我們只得容忍雨勢迎頭趕上我們行進的步伐,找尋又一個荒野的涼亭庇蔭,或是應好心人的呼喊,狼狽地躲進村人三兩齊聚休憩的廟堂院落。躲雨的片刻,我們與村人閒聊談及此行原先的遠走計劃,然而卻換來他人對此感到不可思議的回應。那些原本我們自以為年輕的長征,終究讓傾盆大雨洗去了我們遠行的預感。
儘管後來我們硬撐著又走了幾公里,始終仍逃離不了雨的圍困,徒步的盡頭,深陷於巨大潮溼裡的一行人,決定改到途經的國小裡避雨。走進國小川堂,大雨滂沱的暑假校園裡少見孩童,我們與留校職守的替代役先生說明情況,並獲得了善意的收留。保健室的護士阿姨,也透過窗戶詢問我們此行的目的,唉說來話長,我們卸下行李脫去鞋襪,不曉得該如何將我們已被大雨澆熄的滿腔熱情,傳達給好奇的護士阿姨。
將國小川堂裡的佈告欄內容前前後後看過一遍又一遍,突然還有小朋友跑來身邊跟我說;「這幅畫是我畫的喔~」而我依稀記得那幅畫裡有座宛如雨後彩虹的拱橋。因為實在是沒事做,我們決定來消耗為本次旅行準備的糧食,大伙兒用了值班室的飲水機熱水泡了泡麵,學長開了鮪魚罐頭,營造出颱風天用餐的溫馨氛圍。同時也借用了電腦查詢天氣預報,果然如我們所猜的,這場大雨將會連續再下一個星期,此時真的只能放棄所有的步行計劃了。
所以該如何離開這塊被雨封印的土地呢?環視著國小的川堂,我將標示川堂的英文名牌Hall,無意間看成了代表地獄的Hell,像是一種冥冥之中的暗示。大雨滂沱無間的地獄,大量墜落的聲音迷亂我們的五官,雨幕俯降親臨萬物,但又將萬物遠隔天涯。
一旦懷疑起此刻我所身處的真的是地獄嗎?頓時便掀起了一種哪裡也去不了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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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不可思議地一直下著,天際的灰雲宛如大江般無盡地飄流著。
坐上學長的機車,下午準備離開國小之際,內心竟已開始對這校園感到懷念,畢竟這是曾經過庇護我們的所在。我想像這座校園有一天沐浴在陽光中的模樣,同時也伴隨著機車展開了逃離雨日的撤退。
回程的路途高低蜿蜒,機車和雨水競逐著彼此的速度,雨衣不斷在風中拍打出爆裂的聲響,肉身承受著雨的撞擊和風的磨損,簡直就像快被消耗殆盡似的。另一方面,還有種很不可思議的感覺,回想起大一時也曾經坐在同一個學長的機車後座上,一起前往同一個社團活動、跑過同一場營隊,如今卻在另一個從未預料到的雨天之中,再次回到和過去相仿的位置。我望向投映在學長安全帽上的我的模樣,縱使身邊的風景都流逝變更了,卻依然懷念當初經歷過的風景,也明白在此當下的一切都將轉瞬過去。
回到恆春時,雨依舊纏纏綿綿地下著,學長和我兩個人一時興起,決定在雨中驅車將恆春的四個古城門都逛過一次。自底下穿越過那些磚紅的荒涼,觀看那樣一再被重建的古老的堅強,如何在風雨中繼續被光陰刷蝕著。
步行時分,我們走上恆春古城牆,小心著腳底打滑行走著,從一個城門前往另一個城門。被雨淋溼的磚牆顯得過於沉重,城外溼潤的綠意彷彿隨時都能輕易地攻進來,但究竟這座磚牆曾經守護過什麼呢?也許那些敵人過去曾那樣逼近過,如今卻只剩鋪天蓋地的雨而已,雨水模糊了城牆向外眺望的視線,那些磚紅層層堆疊的包圍,到底是為了守護什麼呢?
有時我們陷入人車擁擠今昔相似的鬧市,以及熱門電影的畫面,然而一轉彎卻又掉進城外野草蔓生的淒涼細雨。關於愛情電影拍攝的場景之中,我想起某個時刻裡你原來是在那兒的,採取一個相對的位置,向我展露看似疲憊了的笑容,大雨尚未落下來,將我想像有你的畫面染溼。而在離開之後,那些下落終究都過時了,電影鏡頭回到沙沙的雨幕,在無人知曉的遠方上演一齣閃瞬即逝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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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第二次前往恆春。恆春跟我印象中的屏東很不一樣,比我想像中來得古老,卻也充滿了新奇的氣氛。特別是雨天的恆春,更為這座古城增添了幾許哀愁與荒涼。尚未亮起晚燈的觀光夜市,街道上人潮喧鬧川流彷彿不曉得該前往何處,難以想像同時也有那樣大量的古蹟正在此安安靜靜地等待著傾圯。
穿著雨衣我行走在縱橫的街道裡,跟小巷裡躲雨的野貓相互對望著,到客運站買車票時驀然發現原本手上拿著的雨傘不曉得在哪兒掉了,於是循著來時路回到街道尋找,最後遠遠看見雨傘安安穩穩地躺在石碑公園前的草地上。離搭車還有一段時間,遂一償心願地跑去買了茶之魔手的冬瓜茶,果真名不虛傳。一邊喝著冬瓜茶,一邊散步到恆春圖書館。關於傳說中的恆春圖書館,記得以前曾經有過想要借的書,但是屏東卻只有恆春圖書館裡有,因此對此有著無法言喻的羨慕。不過礙於行李沉重,終究只走到了門口,沒有進去圖書室裡頭飽覽群書。
等車的時候,看完了村上春樹的雨天炎天。這本書向我說明了旅行有時是比想像中來得麻煩的東西,特別是對村上春樹不太友善的國度義大利。看完書之後,我聽著原本電量有限必須珍惜著聽的MP3,獨自在候車室哼起歌來,並觀察著旅客來來往往的姿態,直到車來了,上車之後我哼著歌,哼著哼著便睡著了。
那場雨後來繼續下了將近一個星期,甚至引發了南部幾處道路坍方及淹水。幸好我們及早回來了,雖然用身體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了這場雨的固執,但卻不會因此對這場雨感到生氣,或許雨也對自己必須從天空墜落下來感到無奈呢。
不過,我喜歡試著想像,假如沒有這場雨的話,那個原來可能會沿著海岸線徒步前往台東的我,現在應該走到哪裡了,又將會看到怎樣的風景呢?
又或者想像,假如那時沒有在雨水淹沒前方旅途之前選擇折返的話,我現在是不是還仍被困在那巨大莫名的潮溼裡頭,正體驗著另一種苦旅的風景。那在我的心中,最後會化作所謂的地獄嗎?或終究只是變成所有穿越過的風景其中之一呢?
201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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