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本分析〉
本劇只有兩個人物,一個稱為「這主」,另一個稱為「那主」。一開始,這主因為火車誤點,便走到了一個藝術館流覽,不料館方未經警告就提前鎖門,將他關在裡面。他徒然抗議之餘,針對當代藝術大發議論,認為藝術家和藝術評論家都是故弄亦虛,欺世盜名,結果導致藝術低落,連累真正的藝術也面臨死亡。隨著這死亡的念頭一現,那主跟著出現,逐漸引導這主懸樑自盡,全劇也就此結束。
在劇本前面附帶收錄的一篇由胡耀恆老師撰寫的評析:《山窮水盡的叩問死亡》裡,提到了這樣一段話:「《叩問死亡》沒有故事,它只有一連串像意識流般的台詞。」 的確,在《叩問死亡》裡,你無法像一般的劇本一樣,明確的去界定出起、承、轉、合,因為它並非要傳達一個故事,而是傳達一個概念。社會、家庭、愛情、友誼、事業、宗教信仰在劇中都被貶得一文不值,人生所剩下的,只有人在自行了斷時的一點灑脫。
以下將整個劇本分為兩部分:一個是那主出之前;一個是那主出現之後。就此兩部分截取台詞本身為例,各別進行劇本分析。
一、那主出現前
此時為這主一人的獨角戲,這主說話的內容大致上可分為七種情形:1.徒
然抗議2.批評藝術館 3.企圖找方法出去4.議論藝術5.隱含對文革的批評6.否定宗教、思想與生命7.導出「藝術已死」的結論
1.徒然抗議
這主莫名奇妙被關在藝術館裡頭,大聲嚷嚷或大罵任何人事物,一方面是想讓別人(若館裡還有人留著)發現他,一方面則是單純不滿情緒的發洩。
〈例〉:
「不是不打門票,可收款的沒人……你就如此這般活活給關起來了,真叫荒唐!可不是?」
「不管你們打什麼招牌,新藝術或是反藝術,或是非藝術,或隨便什麼,觀念藝術也好,隱形藝術也好,館長先生,您不可以未徵得同意就把人弄成你們的收藏品。不,不可以,即使我不反對這一類的遊戲,悉聽尊便,可您不能誤了我的火車,而您已經確實給我造成麻煩,弄得人煩不勝煩!」
「(高喊)真混蛋,氣死人!」
2.批評藝術館
這主因為被關在裡頭,開始對關住他的藝術館大肆批評,從一個公眾機構沒到閉門時間就關門,而把人莫名奇妙地關在裡頭成為展覽品,甚至假想藝術館是否故意陷害他,為的是想把他關在裡頭,到後來甚至聯帶地批評起藝術本身來。
〈例〉:
「得,關在裡面了。這可是供人參觀的公眾場所,一個現代藝術展覽館,不如說是當代藝術展覽館吧,可關得嚴嚴實實的。別逗了,你們總不能把觀眾也關起來,這也太過分了。」
「再說,離你們門口張貼的閉館時間還差十分鐘,你們,一個由我們繳納的稅收維持的公眾的機構,不能不到鐘點就關門!」
「他們就躲在收款的窗口裡監視,讓你沒門票就進去,然後,得,把你給逮住了,你還沒法辨解。瞧,這主,活脫一件免費的展品!那小便池,法國的、也有義國造的,還有的是各種各樣昀亞洲貨,諸如此類的大大小小的成品,從嶄新的電冰箱到收舊貨的雜燴和拼貼,揀的香菸頭,乃至於用過的衛生巾,只要不發臭,什麼破爛都行,大不了消消毒,叫用途轉移,統統陳列展出,只缺活人。而這又有什麼不可呢?」
3.企圖找方法出去
這主在對藝術館發洩不滿情緒的同時,也想了各種可以離開這裡的方式,如:把玻璃敲碎、打手機、放火弄響天花板的警報器,但這些想法隨即又因現實環境的限制而被自己否決。他只得繼續待在裡頭,對其他事物大發議論。
〈例〉:
「館長先生,我得告訴您,如果你們的監視系統還起作用的話,您就看吧,我要把窗戶的玻璃敲碎,把門給砸了,好從你們的牢房出去!」
「得,怎麼辦吧?等明天開門才發現還關了個人,再叫警察來盤問你?要不你就自己報警?可也得有個手機,這討厭的東西要碰上當了人質,還非隨身帶不可。」
「你得找到個警報器,或弄瓶瓦斯,放把火,讓煙子起動天花板上的測示器。可之後你怎麼解釋鰾不偷盜,也不是縱火?而他們準會說你進來了又沒有門票!誰能證明你沒不良企圖?」
4.議論藝術
這主發現不管怎樣都出不去,由批評藝術館裡展品什麼低下的事物都能被展
出,現在還展出他這個人,轉至批評現今的藝術,都只是耍耍花招,搞噱頭以搶
人耳目,而藝評家本身更是沒有多大藝術涵養,而整部藝術史根本只是由一大群
朝大師開火便得留名的人所構成的一大笑話。
〈例〉:
「既然這些破爛和垃圾都進了藝術展覽館,出了一本又一本精裝的目錄,用最時新的語彙加以評論,那麼這可憐的人,宇宙間萬物之中最髒、最惡造物,怎麼就沒權入展?你也就理所當然,堂堂正正在這裡有一席之地?」
「你當然也不了人人都少不了的自戀,一旦有幸入選,作為藝術精品,一件怎麼胡編亂造都輪不出來的創作原型,得以鑑賞,加以分析、層層解構,足以贏得比你之前所有那些現成的產品更高的讚美。而且,毫無疑問,絕對有說服力,足以令藝評家、藝術史家滔滔不絕,沒完沒了評介、論說、辨論不息……」
「你當然知道,現如今,凡事得搶佪風頭,且不官搞什麼名堂,哪怕是對著揶相機手淫,或是衝著大街從窗戶裡往外跳,當然不是自殺,為的是創紀錄。街上的觀眾等著瞧,再舒舒服服落到事先繃好的毯子裡,日後,再載入藝術文獻。而遲到了的主要想出名,就來個統統打殺!」
「歷史乃是暴力和血寫的,而藝術史則溫和得多,朝大師開火,便得以出人頭地就像遊藝場上打靶,爸教兒子射擊,等有朝一日,兒子殺了他爸,再當家長。打倒上帝,取而代之好當造物主,不也如此?」
5. 隱含對文革的批評
在這主渲洩不滿情緒及批評當代藝術的過程中,有許多台詞隱含了作者本身
對於文革的看法,認為文革造成了藝術精神上的抺殺,而破除一切舊東西,這般
地想要大革新,跟那些一天到晚想著要如何出奇招來吸引人目光,以晉身成為藝
術家的人沒什麼兩樣。
〈例〉:
「管你們這文化還是藝術的監牢,對我不僅成了精神約束,而且損害了我人身自由!如果你們監持把我像犯人樣的關押在這裡,我可就什麼都不顧了!」
「(從購物車裡揀起個保齡球,仍了出去,撞倒什麼東西,聲響大作。)打倒先人!掃除一切舊東西,全無敵!藝術革命於是大告成功。將前人一概清除掉,不管政治革命還是革藝術的命,這條法則都絕對牢靠。歷史就這麼寫的,像玩保齡球,一打倒就得分。(再拿一球,仍將出去,弄得更響。)瞧,要想引起注意,就大打出手!要出名,就踩,就踏,碾碎,斬草除根,燒掉,清除得一乾二淨!」
6. 否定宗教、思想與生命
這主從批評當代藝術家和藝評人把藝術搞得烏煙障氣,引出上帝已死,宗教
早已無法再對人們有任何幫助,人終得自己靠自己,但自己卻又不可靠。接著又
評論當代的許多思想,不過是人們企圖編出一套套的語言,讓別人去相信自己看
似有價值但實際上卻是可笑的想法,以滿足自己的虛榮。到最後,人生只是一場
空虛,人在裡頭打轉找不到出口,只好設法毀掉自己以尋求解脫。
〈例〉:
「上帝既然死了,可不就爭先恐後,人人都想當上帝,要不就自認耶穌基督。上帝只有一個獨生子,我們這可憐的地球上卻竟然冒出來這許多救世主。而上帝之子出世是負有使命的,再說這世界已經創造出來了,儘管造得不好,人都受苦受難,那麼救世主就必不可少。更何況,人生在世注定受難,不自認身負重任救國救民的話,就得拯救自己的靈魂,這便是人的命運。可問題在於:你是不是真有靈魂?又有誰能救?啊,大大悲,觀世音菩薩啊!」
「須知,詞語乃思想的素材,可又苦於沒什麼話可說,你就只好像玩麻將那樣,唬弄字詞的遊戲。好歹找個由頭,像絲線穿珠,把那一個個的詞串成句子,做成觀念,弄成理論,好納入某種意識形態,或變成烏托邦,或弄成水中月亮。然而,成為思想家也沒這麼容易,你就只好虛晃一招,裝出一番有思想的樣子,倒不一定故意騙人,起碼可以讓你那自我得以滿足,聊以自慰。」
「其實,你明明知道,心裡一片空虛,雖說不清楚缺的什麼,情愛或是愛情,總歸苦不堪言。要不,也不會這樣發作,像個找不到洞鑽的耗子到處亂竄,又像關進籠子裡出不來的貓,急得直叫。動物要弄到這種處境,尚且如此,更何況是人,這又任性又神經質又貪婪又虛榮可憐的東西,可不又打又鬧又喊叫。還沒出路的話,只好自個把自個毀掉。」
7. 導出「藝術已死」的結論
這主在自言自語的渲洩中,將上帝、思想、生命都否決,如此一來,他便認為當藝術家自封為創世主之時,藝術也就名存實亡。如果藝術家是殺死藝術的屠夫,那麼藝術館就像是一座墳場罷了。
〈例〉:
「你於是宣布:末日審判業已來臨,既然連上帝都已經死了,那麼把藝術毀滅掉了的藝術家也該面臨死亡!」
「既然藝術已經死了,館長先生,您可是白建這麼個展覽館來結束藝術,要知道,早在您上任之前,藝術就已給人弄死了。藝術家宣布上帝死了自封為創世主之時,藝術也就臨絕境。而您這展覽館實際上只不過是個墳場。」
「話說回來,館長先生,倒也不是您有本事把藝術弄得萎縮、凋零、完蛋的,您也沒那麼大的本領。您只不過給這藝術革命開了份清單,把這些藝術革命家的大名刻印在墓碑上,啊,光榮歸於藝術的屠夫們!」
二、那主出現後
在那主出現之後,他便透過對話和看似義正言辭的敘述,一步步地說服這主
,生命是如何地無意義,而在一來一往地拉据中,這主終究還是信服了那主的話,自己走向滅亡。這裡大概可以分成四部分:1.那主的自述,說服的開始2.那主和這主的相互拉据3.這主漸漸被說服的轉化過程4.這主下定決心自行走向滅亡
1.那主的自述,說服的開始
那主首先對這主說明了生命如何地無意義且無法掌握,人活著尋求各種方面的樂趣,也只是為了安慰自己好面對無可避免且即將到來的死亡,既然如此,何必活著,為世間事煩惱不安?
〈例〉:
「可你早晚絕對免不了一死,這可是毋須置疑!死亡就在等你,不管你幹什麼不幹什麼,還就躲不過這歸宿。」
「你還能把握住的只有這麼點意識:也就是早晚免不了一死。這活得還有什麼勁?你甚至都把握不住你自己,抓這麼把稻草也救不了你命!你也只能靠這種自我觀省得以維持,觀注這無聊至極的死亡像無底的黑洞統統吞食。」
「有誰能解除你這番焦慮?還只有靠自己,在死亡來臨前,自得其樂,聊以自慰,活成這樣又多麼喪氣。」
2.那主和這主的相互拉据
接著這主會試著拿起週遭的物件,試著傳達出他所覺得生命仍有意義而值得留連的部分,但都會被那主義正言辭地否決,不管是年輕、愛情、家庭還是事業,什麼都不會留下,到最後生命只是一種空寂,而隨著那主的話,這主也在在找尋生存意義的過程中越來越挫敗。
〈例〉:
「(這主停住舞步。)太老啦,也跳不動了,你才沒完沒了的說,也只有說個不停才覺你還活著。你要大聲喊叫,好青明確有其人,可誰來確認?又有何用?你大喊大叫,無非是懲罰你自己,然後便一了百了!」
「(這主始終背對觀眾,抓住個塑料模特兒跳舞。)這恰恰就是你要的,可沒個女人好擁抱。尋歡也得不到快感,這條性命剩下的一點殘渣都不得品嚐,就只好找個替代物,飄飄然如夢,也不知飛往何處。」
「你一沒女人,二沒子女,若干相識也都失去聯繫,孤單單落到這麼個境地,莫名其妙,連鬼都不理你。此時此刻,要是來個心肌梗塞,頓時便一了全了。同這世界唯一的聯繫只不過一個卡片,這麼張身分證,要是燒掉便無從辨認,到時候也就包裹包裹,清理個一乾二淨。(這主拿出卡片,用打火機點著。那主仰望。)」
「你努力攀登,上上下下,折騰了一輩子,到這晚年,除了這人世的黑暗又見到了什麼(這主左右倒腳,跌跌撞撞。)你這一生,不是人踩你,就是你擠人。熙熙攘攘人群之中,好歹得找條出路,也不知這漫漫長征,年復一年,何時有個終了?等你回顧身後,除了若干日漸淡忘的回憶,竟一片模糊。」
3. 這主漸漸被說服的轉化過程
此時,,他漸漸地認同那主說的話,縱然偶有想要回頭的樣子,但卻仍然這一步步走向那主鋪好的路。他也漸漸地開始認為,人就該捨棄回憶,因為再怎樣也無法從頭來過,而社會和友誼對你就只是無止盡的虛偽,而人終其一生又是如此渺小,也沒有任何當下是讓人值得去珍惜的,什麼都不能說,也沒辦法救得了自己。於是,人生除了把握尚可做抉擇那瞬間的愉悅外,似乎是別無他趣了。
〈例〉:
這主:「這時候你會覺得眼看要糟蹋的特別珍貴,要錯過的又特別眷戀,那怕臨了還是錯過或糟蹋掉了,說什麼也沒法倒過來活。」
這主:「只有人才這般狡猾,衝你笑是誘惑你,有染就上當。誰朝你微笑,可要注意啦,這表明他還不足以掌握你,到他能控制住你的時候,就不必再衝你笑了。」
這主:「而你既然渺小,作賤不來別人就注定由人作賤,你呀你,還是見縫就鑽吧,要求得生存,得像一縷輕煙。」
這主:「不,你不能輪得啞口無言!你感覺已經越來越遲鈍,漸漸麻木,這不行,不能弄成個癡呆症,你得大聲呼救──」
那主:「叫誰救你?又有什麼用?」
4. 這主下定決心自行走向滅亡
此時,那主的身影離這主越來越遠,而最後這主終於完全否定了生命存在的價值,但他相信那主所說,起碼那樣抉擇是可以掌控的,而他還能保有死時那一刻的美感。於是在最後對於這世界的抱怨中,這主走上台子,上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全劇也在警報鈴響起和那主的一句「他們就要來了」中作結。
〈例〉:
「你不自殺,是你自己來結束掉他!這區別就在於自殺出於絕望帍自暴自棄,自我了結卻極為清醒,將死亡捏在自己的手掌中,平心靜氣欣然作個了結。是你在玩弄死亡在它猝然到來之前,像導演一齣戲,不如說是齣鬧劇。而自殺的總是悲劇。可自我謀殺,得古怪而有趣,你也就在毀滅之際有種激盪的快感而達到高潮。」
「就讓牛崽當上帝吧!由瑪丹娜去當婊子!讓這一切都成為廣告!雞也好,牛也好,統統都瘋掉!讓我們這地球污染個透!讓大氣發燒!讓天才都到月亮上去!讓人種都基因重造!讓弱者一個個全部死絕吧!這一切到來之前,在新世紀還沒令人重新熱血沸騰,眾人還沒重又激得發狂,你先把自己宰了。」
「還確實如此,你尋尋覓覓,當下還就是它,這番奇蹟!你聽,你看,你感受、品嚐、觸摸,又欣慰還又痛苦,這喃吶之際你身心才得以確認。」
「面對像藝術一樣頹敗這越來越淺薄的世界,你以一個失敗者,白耗掉一生一個無用之人的名義,宣告脆弱無援的這個人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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