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昇日落(Sunrise,
Sunset)
這是好多年前的往事,於今想起來卻還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有一年暑假,孫兒林之然隻身回台中度假。之然93年2月出生,才剛就讀小學一年級。依傳統禮俗論之,他算是我的嫡嗣長孫,也就是一般所說的大孫。他從小就與父母一起住在台北,與阿公阿嬤聚少離多,偶一見面,他不但長高了許多,看起來也有幾分小大人的模樣,但畢竟八歲不到,應對進退還是難掩該有的童稚。
長年來我與Yuki清靜慣了,偶或看到同年紀的老人還在帶孫兒,多少會有不寒而慄的感覺。但說也奇怪,聽說之然要回台中與我們同住幾天,擔心之餘卻又有幾分期待。周一,之然終於在阿公阿嬤的滿心期待中回來了,爺兒倆好久不見,阿公喜形於色,摸摸孫兒的頭,拍拍他的背,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親情。晚餐桌上不再是一片素淡,多了好幾樣菜,也多了不少的笑聲,無比的歡樂。
睡覺時間到了,難得能與孫兒同床共眠,阿公但覺眉飛色舞。一躺上床,阿公想再看看書,孫兒直嚷著開燈睡不著,一老一小,有著南轅北轍的生活習慣,阿公只得在漆黑中等著孫兒快快睡去。左等右等,孫兒終於呼呼入睡,阿公才如釋重負,扭開電燈,翻開書本,開始培養自己的睡意。熟睡中忽覺天搖地動,之然繞著床舖翻來覆去,左一鈎拳,右一踢腿,阿公迷懵中左躲右閃,睡睡醒醒,一夜不得好眠,初嚐天倫之樂背後的苦楚。
周二夜晚,阿嬤疼孫,煮了滿滿一桌料理,還召回兩位住在台中的外孫作陪。三個年紀相近的表兄弟湊在一起,幾乎鬧翻了天,鬧得阿公無有容身之地,直呼含飴弄孫何甘之有?嬉鬧終於結束,阿公阿嬤忙了一整天,總算找回了原本的清靜,奈何睡到半夜,美夢正酣,突然被孫兒的哭聲驚醒,當我回過神來,之然早已吐得滿身滿床都是。阿公是位老醫生,診治過無數的病童,但面對自己的孫兒生病,卻是束手無策。還好!阿嬤臨危不亂,不慌不忙地為孫兒擦拭身體、更換床單,妥妥當當地收拾殘局,不愧是養兒育女的老手。或許是輪狀病毒感染引起的腸胃炎,之然連著吐了五、六次,接著開始發燒,阿嬤又是敷冰,又是餵藥,整整一個晚上不曾闔眼。
周三,之然都是病懨懨,持續地發燒嘔吐,看了真令人心疼。他滴水未沾,阿公阿嬤也食難下嚥,家裡除了冷清,又罩上一層陰霾。我家醫生很多,內科、外科、兒科…什麼科都有,但都遠在他方,救不了近火。他們不停地打來電話關切,但病毒感染的治療沒有撇步,唯一的良方就是悉心的照料、觀察與等待,這些費神費時的看護,他們幫不上忙,只能落在就近照顧的阿公阿嬤身上。
入夜後,之然的病情沒什麼改善,阿嬤心急了,要送急診打點滴,阿公老神在在,認為這是病毒感染必經的過程,請阿嬤稍安勿躁。夜晚十一點多,之然又吐了,阿嬤再也按捺不住,阿公才乖乖地開車載著嬤孫兩人去掛急診。阿嬤守在病牀邊,心急如焚,阿公待在急診室裡,無所事事又礙手礙腳,被迫先行回家養神,但躺上床就是睡不著,只好又回到急診室晃蕩,直到打完點滴,凌晨三點多才回到家來。
折騰了好多天,生活全都變了調,但阿嬤似乎還有用不完的精力。當之然稍稍康復,阿嬤就迫不及待地帶著他上百貨公司,陪著在遊樂場裡玩了一個下午,還買回一大包玩具。周六,阿公已經累得提不起勁,阿嬤非要再帶孫兒到外頭走走不可,彷彿生病這幾天對孫兒有著難以補償的虧欠似的。
之然當年才只八歲,而阿公阿嬤已經年近古稀。屆指算算,當他成家立業,有能力奉養我們的時候,就算我們還在人世,想必也已七老八十,無福消受。姑且不說是孫子,對自己拉拔長大的兒子,迄今我都還顧及他們都要擔待家計,從不敢存有養兒防老的固舊觀念,甚至就連孫兒在台中生病,我都不忍讓他們知道,深怕他們多了一份操心。換言之,我們這一代是生活在蠟燭兩頭燒的時代,但一路走來,卻又甘之如飴。到底是什麼力量支撐著,而能讓這種不求回報的單向付出源源不絕?
人際間的感情大都脫不了市場性格,因而一般人只有在回報的交換下才願意付出,就好比賣出商品就是為了賺錢,當無利可圖,甚或是虧本了,就會有一種受騙或被剝奪的感覺。無可否認,有不少人付出是不求回報,他們認為布施是一種割捨,必須忍受犧牲的痛苦,也因此才能成為美德。對他們來說,施比受更有福,為自己、為子孫廣植福田,何樂不為?儘管不求物質的回報,精神上還是有所期許的。
在物質的領域內,「付出」意味著「富有」,也因此並非擁有許多的人才富有。一位家財萬貫的富翁如果視財如命,只要拔了九牛之一毛就痛徹心扉,在心裡層面上,他是貧窮的、是匱乏的。相對地,一位窮人如果懷有人飢己飢的建設性人格特質,付出對他來說就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付出是能力的最高表現,在付出中可以感覺到能力的豐盈和生命的蓬勃,因而在現實生活中他比有錢人更富有、更充滿喜悅。窮人比富人更願意付出,或許就是基於這種人格特質所使然。
老阿嬤疼孫的這份親情,已經超越了物質與精神的領域,直探人性的深處,是一種無怨、無悔、無所求的付出。她將自己獻給了孫兒,將生命中最珍貴的人性──一顰、一笑、血汗、淚水──全部給予出去,將之帶入孫兒的生命中。不但增強了孫兒生命的質量,也讓他有能力將生命成長的喜悅反射了回來,成為一位給予者。看到孫兒把最好吃的東西吞下肚,老阿嬤比吃在自己嘴裡還要高興;看到孫兒一暝大一寸,老阿嬤早已忘了自己的衰老。親子間就在這種相互付出與回饋的生命交流中共享愛的果實,老阿嬤更將這份愛昇華成為責任的承擔,就算再苦,也不會有被剝奪或犧牲的苦痛,反而感受到生命的滿溢與澎湃。
有天我受邀參加朋友尊翁的百歲冥誕音樂會。音樂會最後以「屋頂上的提琴手(The
Fiddler on the Roof)」這部影片的主題《Sunrise, Sunset》作結。這首曲子是一對流亡烏克蘭的猶太人夫婦在女兒婚禮上合唱的名曲。劇中的雙親泰維夫婦及五位女兒居住在烏克蘭南方的猶太人村落,過著傳統的猶太生活,為了女兒的幸福著想,泰維依循猶太傳統禮俗,將大女兒賽朵許配給生活比較優裕的屠夫伍拉薩。女兒賽朵不接受這樁婚事,選擇自由戀愛,最後委身於一位貧窮但有抱負的裁縫師麥妥。儘管老爸極力反對這種強烈違反猶太傳統的婚姻,奈何天下父母心,任何父女間的爭執,最後都是老爸必須要讓步。在麥妥與賽朵的婚禮中,父親與母親以《Sunrise, Sunset》這首歌唱出了對女兒無可言喻的親情。
浸淫在渾厚、低沉、寬廣的旋律中,我專注地聆聽,進而想起上次Yuki為了孫兒不眠不休,不覺間在我內心深處起了共鳴,終於讓我聽出了親情的山高水長,裡頭有著細數不盡的關愛、包容、叮嚀、憂傷、歡樂與無奈,更有揮灑不完的汗水與淚水,人世間也再沒有比這更偉大的至情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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