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慈母
阿母生於民國前三年，36歲生下我，67歲就離我而去，31年的母子親情都是在多舛的逆境中相伴。從我出生、年幼，直到成長，她含辛茹苦、一路扶持，不料最後的11年，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在病榻中受苦。有生之年我不曾為她獻上一朵康乃馨，每年的母親節是我心中的最痛。
阿母出生在嘉義縣義竹鄉的殷實農家，早年農家的女孩很少人讀書，19歲就與鄰村的阿爸締結連理。阿爸幼年失怙，從小家徒四壁，雖飽讀詩書，然文不療飢。婚後阿母就沒過過好日子，但幼承“嫁雞隨雞飛，嫁狗隨狗走”的庭訓，她倒也樂天知命，不曾有過半句怨言。她沒讀書，說不出「三從四德」的大道理，但她懂得女子無才便是德，在相夫教子的生活實踐中，已然成為鄉鄰的最佳典範。
民國22年，阿爸29歲，眼看著一家大小嗷嗷待哺，生活無以為繼，這對苦命鴛鴦帶著二男一女離開義竹祖居的窮鄉僻壤，來到台中闖天下。由於家無恆產，創業維艱，她陪著阿爸赤手空拳、胼手胝足，費了好一番功夫，一家大小才獲溫飽。民國32年我趕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最猛烈的年頭出生，我們疏散到大里內新庄。戰亂中，大人們都餓著肚子，小孩卻不失溫飽，尤其襁褓中的我更受到百般呵護。
二二八事變摧殘了這個剛剛安定下來的家園，二哥被捕入獄，全家就此陷入了愁雲慘霧中。一個被點油做記號的政治犯家庭，在極權統治下，困頓之餘又飽受驚恐。有次外祖母們遠從家鄉來做客，半夜突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大家驚慌失措，但阿母已習慣了這樣的突發狀況，她從容不迫地安排好客人躲到廁所內、床底下等可以藏身的角落，再去開門應付情治人員的臨檢。她目不識丁，但膽識機智過人，我們的童年就在她羽翼的保護下過得安安穩穩。
阿母有暈車的體質，但不辭舟車勞頓，搭乘小魚船，吐光了所有的膽汁，硬是遠赴綠島，只為看看愛子一面。每當從綠島回來，就像生了一場大病，憔悴了許多，但綠島還是她最想去的地方。阿母虔誠信佛，早晚一柱香，不求富貴，只求二哥能夠早回。二哥被判無期徒刑，長期身陷囹圄，阿母陪著他在心牢中吞淚度日，長期的身心煎熬，使得阿母很早就得了高血壓症。
民國45年，正是國小惡補盛行的時候，在我小學六年級，老師規定清晨六點就要到校，夜晚連著補習到十點才下課，三餐都得在教室中吃便當。整整一年的時間，阿母風雨無阻，三個熱騰騰的便當都準時地等在教室的窗台。裡頭裝滿了魚肉，外頭包裹著慈母的愛心，我大快朵頤，阿母卻在家裡啃著魚頭與肉骨。便當吃在嘴裡、暖在心中，領受了這份母愛，我還能不用功？畢業後我參加聯招，近萬考生我排名第十三，錄取於省一中初中部。從阿母會心的微笑中，我感受得到她內心的驕傲與滿足。
操持家務之餘，阿母也用心兒女的教育，她以愛心為動力，以生活實踐為教具，向我們灌注對生命的愛與尊重，激發我們人性向善的潛能。經常掛在她嘴邊的一句話「人不學不知義」不時地鞭策著我們能真心誠意地向學，安份守已地做人。子曰：「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阿母雖沒上過學校，但對人生哲理的貫澈，足堪擔當我的生活導師。
阿母是位嚴以律己、寬以待人的台灣傳統女性，家裡經濟原本就不是很寬裕，但她總是設法幫著比她更不好過的人。台灣一位有名的本土作家楊逵先生，早年也曾在綠島落難，他的夫人葉陶女士也是一位民主鬥士，在他先生入獄期間曾以賣花維生。她經常提著一籃鮮花挨家去兜售，偶爾生意不好，最後花都快枯萎了，阿母常常是那幾把花的買主。鄰居一位王太太，她先生過去是糧食局的官員，後來也成了二哥在綠島監獄的同窗，王太太清晨沿街賣油條，白天幫人洗衣服，賣不完的油條總會成為我們家早餐桌上的佳餚。阿母自顧不暇，卻還強忍悲痛，苦口婆心地鼓勵王太太要堅強。
二哥很早就結婚，二嫂生下一個男孩，九個月後二哥才被捕，無期徒刑逼得二嫂不得不離婚，阿母一手扛起扶養孫兒的責任。堅強的意志可將悲淚吞入腹內，但就算是鐵打的身體也經不起人間煉獄長期的折磨。民國53年阿母終於中風不起，完全癱瘓在病榻上。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多久大哥又經商失敗，不但虧空了所有的家產，還拖下了一筆債，使得原本小康之家再又陷入困境。
我就讀醫學院的最後一學期，不得不招攬一個互助會才勉強湊足學費。畢業後為債所逼，我很早就開業，無奈債台高築，病榻上的阿母經常得不到妥適的照顧。記得美國太空艙登陸月球那年，我誓言要讓阿母親眼目睹阿姆斯壯登陸月球的壯舉，以分期付款買了一部小小的黑白電視機，趕在實況轉播的那一刻，及時地架設在她的床前，阿母看了很高興，我比她更高興。
阿母久臥病榻，終致關節變形、褥瘡頻生、疼痛難當，雖然我日以繼夜地工作，家境稍有起色，同時又有阿爸、三嫂與Yuki的悉心照顧，但無助於阿母越來越嚴重的病況，每天進出她的房間，我有如萬箭穿心，真有錐心之痛。病榻的桎梏前後折騰了阿母十一年，曾有數度因心力交瘁，瀕臨死亡的邊緣，但為了等待二哥的歸來，她還是緊咬著牙根，憑著堅強的意志力再又活了過來。
民國63年農歷八月十二日，蹲了廿六年苦牢的二哥在綠島死於非命。治喪期間，大家絕口不在阿母的面前提起二哥的噩耗，可是畢竟母子連心，當她意識到望子早歸的心願落空，支撐她活下去的毅力隨之消失，九天後她也隨著二哥共赴黃泉。那年的中秋月，月圓人缺，暗淡無光，人世的悲慘，莫此為甚！
母親節的前夕，容我含淚再叫一聲「阿母！」。在我人生最脆弱無助的幼年，您給了我無微不至的照顧；在我徬徨無依的青少年，您指引我正確的坦途；但是當您在病榻上呻吟的時候，我卻身陷就學、創業、還債最艱困的當頭；正當我羽翼漸豐，亟思反哺的時候，您卻攜著二哥的手離我遠去，留給我無限的哀思與悔恨。
您於1974年仲秋離我們遠去，四十多年間世事滄桑，家裡有不少的變遷。阿爸在九十歲那年的端午節過後也安詳地走了，他平時喜愛山巒美景，我將他葬在草屯山上一處風光明媚的私人墓園，墓碑上同時刻上您倆老的名諱。三年前我已為您遷葬至該墓園，好讓您們能永遠廝守在一起。
今生有幸，在您與阿爸養育呵護下，使我能平平安安地走過大半的人生。今年我已逾古稀之年，髮蒼視茫，也已了然於胸，知天命之難違，敬天命之可畏，也深深領悟順天命之可貴。四十多年的醫療生涯，我雖兩袖清風，但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我也學著您們以此教育我的子女，督促他們應以醫師為天職，千萬不能當成是歛財的工具。於今孩子都已長大成人，完成學業，並在醫療專業上各有所長，我與Yuki雖不登富貴之堂，卻也悠居在空巢中盡享溫馨與和樂。每天我都會感謝您與阿爸的恩賜，更不敢或忘您們對我的殷殷教誨。
～寫於2015年母親節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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