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年的夏天,是一個難忘的回憶。雖說是「難忘的回憶」,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只是因為它是我人生中少數幾個平淡安穩的寂寥夏天之一。
九八年秋天,我抱著破釜沈舟的決心出國留學,毫無經濟奧援的我,壓力很大。剛到西雅圖,我設定的房租支出是一個月三百塊以下(其他支出的總和也不能超過一百塊),所以只好先住在校園北邊一間很破的白色房子的一個儲藏室裡,一個月兩百五十塊美金,那間小小的房子竟然可以隔成二十幾間房間出租。其實情況還好啦!有一扇沒有鎖的窗戶可以通風(可是小偷可能會從窗戶爬進來),但沒有暖氣,面積小到擺了一張舊書桌跟床墊後,就連換衣服的迴旋空間也幾乎沒有了。吃飯的時候,就是捧著碗蹲坐在床墊上,菜放在地毯上,只有兩樣--炒高麗菜跟煎蛋(所以我現在很害怕吃高麗菜)。到了十月中旬,剛離開台灣這個亞熱帶小島的我晚上冷得受不了,跟房東先生反映,請他想想辦法,他說:現在還不冷呀?!我只好每天睡覺前用大同電鍋煮一鍋水,小小的房間很快就又溫暖又濕潤了,水煮乾了電鍋開關還會自動切斷,所以很安全。後來跟房東攤牌,嗆聲說出租房間沒有暖氣是犯法的,我可以去告他,他才趕緊買了一台很不安全的中國製廉價小電熱器給我用(沒有很好的安全裝置,容易引起火災,上面的說明說要遠離所有傢俱三呎以上,可是這麼小的房間,怎麼可能呀?!)。房子的兩邊,一側是兄弟會的大本營(還有游泳池),常常有瘋狂的大學生半夜喝酒、狂叫亂喊跟摔酒瓶;我住的那一側是面對猶太人的托兒所,每天從早上七點到晚上六點多,小朋友精力充沛的嬉鬧聲從不間斷,真是會讓人精神崩潰(不過還好這段時間我大多是在學校)。我的房間上面就是衛浴,每個人去上廁所洗澡,我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甚至還可以聽到有「塊狀的東西」在水管裡沖下,經過我房間牆壁的聲音,甚至有一次半夜還有黃色的水從牆壁滲下來…。後來到了十一月多終於開始有了獎學金,我的一個好朋友說那就趕快搬家吧!在那邊再住下去,早晚會得TB(tuberculosis肺結核)的。但因為我在約滿前提早搬走,一個月房租的押金(兩百五十塊美金)就被沒收了,到現在我還是耿耿於懷,那個房東實在太刻薄了!於是我才搬到學校西邊一棟紅色的房子裡以客廳改裝成的房間裡(還有壁爐呢!可惜早就不能用了),一個月兩百八十五塊美金。我沒什麼東西,在好友的幫忙下兩趟車就搬完了。後來我在那棟紅色的房子裡,住了大約一年半。
讀博士的第一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來年夏天要考過資格考(preliminary examination,簡稱為”prelim”),考過的話就可以開始找論文題目,考不過的明年再來,第一次就通過的比率大約五六成,第二次則大部分會通過(其實有些第一次沒過的人沒信心再讀下去,所以就不會在考第二次的分母中出現了)。為了省錢與儘快畢業,我當然是打算第一次就通過。可是全班就只有我一人不是以英語為母語的(另一個印度籍的醫生同學根本就是半個美國人,英文程度跟美國人沒什麼差別,可是她也讀不下去,資格考連考都沒有考就轉學到英國去了,留下我這個唯一「又聾又啞」的外國人繼續奮戰),所以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行。我們流行病學考試,通常都是要我們去算幾個小東西(雖說最多只是除法,但也不一定很容易就可以算對,還是考倒一堆人),然後再去做出合理的流行病學解釋。考試中我都算對了,可是評分卻都不很高(可能解釋得不是很對),還好最後還是低空掠過,成功地第一次就通過了,呵呵。^^”
於是我可以好好地享受九九年這個夏天。
我的那個獎學金可不是不用做事,錢就會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要每週工作二十個小時,用血汗勞力換來的。我的工作就是獨立去作一個研究,探討手術麻醉會不會是老人癡呆症(Alzheimer’s disease)的危險因子。於是我整個夏天,就都在Capital Hill上的那一家Group Health Cooperative Central Hospital病歷檔案室查閱病人跟對照組的麻醉紀錄。有看過病歷的人都知道,醫生的字都蒼勁有力、龍飛鳳舞,更何況都是我不熟的麻醉藥名稱,看來就像是有字卻難以悟出道理的「天書」,要是輕易看得懂,那醫生這行就不夠「專業」了!更何況時日已久,有很多已是存檔的微縮膠卷,看起來更是吃力,眼睛都快要脫窗了。我整個夏天就都這樣,每天帶著自己作的便當,努力抄寫麻醉紀錄。
到了中午,不好意思在人家病歷室裡就大刺刺地拿出香噴噴的便當大啖起來,所以我都帶著熱好的便當到醫院的花園去吃(西雅圖的夏天是十分涼爽的)。我們西雅圖什麼沒有,就是野鴿子特別多(講了一大堆,總算講到重點:「鳥」了,哈哈)。所以我在那邊吃便當,就有一堆鴿子也在一旁探頭探腦地想要分一杯羹,我只要丟出幾顆飯粒,他們就搶得東倒西歪,毫不客氣(誰說鴿子是愛好和平的動物?我還看過鴿子在大庭廣眾之下大打出「嘴」,互相啄得死去活來的呢!)。我一直很懷疑為什麼鴿子不會絕種呀?除了不顧任何危險,到處都可以下蛋,安安穩穩孵將起來培育下一代,實在看不出有什麼能在自然界生存的潛力呀?!它們真的是笨得可以:有一次我經過我們學校的Red Square一時玩性大起(我天生頑皮),跟在一隻安閒漫步鴿子的後面走,看它緊不緊張。沒想到它對我愛理不理的,一不小心就被我踩到尾巴,掉了兩根飛羽(鳥的羽毛分兩種,一種是保暖用的;另一種是具有飛行功能的),害我趕快「畏罪潛逃」,以免被動物保護份子看到(美國的動物保護份子有的是很激進的,我們學校醫學院的實驗室曾被他們縱火過,因為他們說我們用動物作實驗。拜託!放火多危險呀?我們學生老師也都是動物耶,OK?)。還有一次下雪,也看到鴿子踉踉蹌蹌地跌得「兩」腳朝天,爬都爬不起來,真想去扶它一把,唉…。
又離題了。現在回到我一個人在漂亮的夏日花園裡吃便當,鴿子們爭食飯粒的場景:我當時突然發現除了笨拙粗野、搶得臉紅脖子粗的鴿子之外,還有一隻靈巧的小麻雀也在跟鴿子們搶,可是好不容易搶到以後,卻不是趕緊一口吞下去,而是叼著飯粒飛到對面的樹上,送飯回巢裡。過了幾秒鐘,又趕快飛回來等待機會搶飯粒。原來這隻麻雀跟我一樣,是有家人要照顧的呀!!於是,從此以後,鴿子都別想吃到我的飯粒了,只有那隻小麻雀有。只是見它忙來忙去,也沒有看它吃下一粒米。在那樣一個美麗的夏日,我很幸運地見識到了一隻勤奮的麻雀無私的付出,心裡真是感動。雖然我也很餓,便當裡的菜也還只是一樣的炒高麗菜跟煎蛋,但是能夠分給它們一家子幾個飯粒,我的心很快就飽了。
很快地,五年過去了,過程中我被眾老師趕來趕去,歷盡絕望無助、千辛萬苦,總算拿到了博士學位,開始我的學術生涯。我當然知道我的一生不會從此就平靜無波、無風無雨,走上坦途大道。在那個漾著淡淡鵝黃色夏日裡的那隻戀家小麻雀,一家是否無恙?那年夏天我說她就像是Hello Kitty一樣,不用說話、沒有表情就可以受到眾人瘋狂愛慕的女孩,今天會不會寫信給我,祝我生日快樂呢?我的孤單鳥日子,好似一直停留在那裡,越來越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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