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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1-04 17:29:59| 人氣3,534| 回應2 | 上一篇 | 下一篇

男孩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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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甘迺迪機場通關領行李攔車進曼哈頓車窗外落葉一地金黃,初秋景色,褐色平房綠草皮白圍籬,典型中產階級地產,瞥見招牌Jamaica,心裡重重一跳,此處是先生和男人A住的地方。瓊美卡。

 就是這些樹從春到夏一直在這裡,我不注意,忽然,這樣全黃全紅整身招搖在陽光中(鳥在遠裡叫)。這些樹瘋了。」

秋色如此迷人,開始懷疑電視上那場暴虐颶風是否為杜撰的夢。

臨行前致電下榻旅館水電是否正常,對方一派輕鬆地答是。然而辦理入住櫃台報上噩耗,說這幾日無熱水和暖氣,亦不知何時恢復正常,若改變心意欲另覓他處投宿亦可,行李歡迎暫放此處。轉身就要走,門外有雨,繁密的雨夾纏著雪花,下午四點,天已暗了一半。

 

要有多麼好的心情才能抵禦十一月的陰雨天氣」?

 扛行李上四樓,走道點滿蠟燭,亮晃晃的像招魂。小房間裡看電視,某頻道定格於時代廣場十字路口,風雪不止,畫外音兩男人談論颶風,呼籲觀眾人溺己溺人飢己飢,口氣放了太多感情,如像是莎士比亞《暴風雨》。這日美國總統大選,我這裡靜悄悄地。晚上,想著明天與男人A的會晤不知如何是好,男人A就來電,說自己在市區研討會已結束,又是雨又是雪,交通癱瘓,可否借住一宿。我說當然好。

 你再不來,我要下雪了不,雪已開始下了。

看電視,等人來。是,人是在等人的時候老下去的」。

 來人了,叩叩叩,木頭叩門聲相當有表情。開門,節制地笑。飛機上的茶包零食待客,夜談,持續到深宵。耳朵嗡嗡作響,臉頰發燙,時差令人恍惚,這一分這一秒有青春期的時間感。


「男孩繫球鞋帶而抬頭說話很好看」。等於在男人A臉上與木心發現同一個句子。更正,那時應稱男孩A,男孩發育中,等著長成男人。男孩A是他們那個城的第一志願,我是我們這個鎮最壞的學校,國語文競賽偶爾相遇了,變成朋友。大學放榜的那個夏天男孩A來我鎮小住,學騎機車,無所事事地亂晃,用不完的時光,常想如何一次用完它

男孩A遠大前程寫在完美的圖紙上,國考資格、托福成績、志工服務、作文比賽,履歷驚人,寫詩於他只是完美蒸魚上的香菜紅椒,無非點綴。不似我,這個也不會,那個也不會,艱難地學會了一種本事,認得幾個字,只能牢牢掌握著。

青春真像一道道新鮮美味的佳餚,雖然也有差些的,那盤子總是好的」焉知盤子亦有Wedgwood與盛炒米粉白色薄保麗龍紙盤的差別吶。

 

保麗龍少年讀什麼?讀木心,不然還能讀什麼?舊書店裡得了一本《瓊美卡隨想錄》,先生歐洲寫成歐羅巴,牙買加是瓊美卡,杜斯托也夫斯基作陀司退亦夫斯基,嘆息總說太息,修辭有奇異情國情調。論美學講音樂史的部看不懂先跳過,光看俳句。感情的短句,冷冷發著光,像匕首精確地插在背脊上,又美又狠。

 唯有愛徹全心,愛得自以為毫無空隙了,然後一涓一滴、半絲半縷、由失意到絕望,身外的萬事萬物頓時變色切齒道:你可以去死了。」

 

未體驗過真正的愛戀,先讀了這樣的句子不知是福是禍。往後幾年,手忙腳亂愛了幾場,倉皇成戀,婉轉成讎,事後細細思量,內心曲折也不過那幾句,不知是被蠱惑了,為實踐這樣的話,才把自己搞砸了,還是那感情的籤詩早埋伏在那兒等著去應驗?

 農舍炊煙升起/我們在床上/天色還沒夜下來/鄉村總有人吹笛/我們窮/只此一身青春/我們在床上/簷角風過如割/淒厲,甘美/黑暗中笛聲悠慢/香熱汗體/我們在床上/小屋如舟是故,後來讀到這詩總想到與男孩躺在老家床上那一夜,誰都不敢輕舉妄動,小指硬而發燙,如同菸蒂又如其他,微微觸碰燙傷一樣彈開,夏夜爬過皮膚,天亮了。「一切可能,以致一切不可能」。

 

床上翻過身,青春便拋在背後。異地旅館各敘別情,男人A說起他鄉異國的掙扎、心情的不快樂。我答,某人說很多人的失落是違背了自己年少時的立志,自認練達,自翊為精明,變成年少時憎恨的那種人就以為成功。此時此刻你應該很恨自己吧。

他問誰說的?說得真好。我答,你無緣的鄰居,木心,去年死了。

 

他說你還讀木心?我說是。作家死後,書一本一本的出,大全集,裝幀印刷設計一切皆美,除了書腰上貼著七九折貼紙,貼在好看的書本,像美麗臉上的惡瘡(謝天謝地先生死了看不見)。但書還是一本一本的看,為自己的中年而看,從他的書中想像著自己的中年,珍重的自己的中年,也尊敬他人的中年。重讀先生作品,那種匕首的鋒利感已經不察覺,取代的是一種類似先生站在故鄉河埠望川的心情。他說著墨綠的河水慢慢流過,童年的河水流在暮年的河道上,一圓片一圓片地拍著岸灘,毫無改變。我重讀的感覺就是這樣,漣漪一圈圈泛在心情上,微有聲音,不起水花。人之著書非為稻糧謀,多半是寫信給未來的親友。我厚顏無恥地以為這些書是寫給自己的。

 

先生耽美、艷羨青春,記得他寫過見暴徒受死,感嘆的並非人之將死,而是白白糟蹋暴徒一身精壯肌肉。能出此語,必然嘗過青春甜頭,盤子和上頭的佳餚必是極品。常理是身為極品,被捧得有多高,當青春大勢已去摔得便有多重,李太白的詩血淋淋地就剖在那兒: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然則先生不在此例。新書有多幀他晚年照片,眼神澄澈,翩翩風度,小津安二郎電影裡的儒雅老紳士。想想年輕時心儀的偶像,一個個崩壞,一個個失言失儀,老了還能像先生保持風範簡直是一種美德。先生半生際遇如大觀園崩壞,但我想不出哪個寶玉劫後還能這樣好看。

 

怎麼可能不是賈寶玉呢?先生出身富貴人家,左耳朵戴只金環,少年時出遊,一個指環舊貨攤唱片堆買貝多芬交響曲,NO1-NO9,富貴公子賞心樂事,勤勤懇懇地寫,偶然遊靈隱寺求得一籤,「春花秋月自勞神,成得事來反誤身,皇天不福苦心人」,命運來勸說,仍舊要寫。果然,文革來了,「十分之三的手指被厄運折斷」,入獄,二十餘冊的手稿劫毀,死裡逃生,仍舊氣定神閒,「莎士比亞貝多芬都趕上大街來批鬥,我安之若素,因為無損莎士比亞、貝多芬一根毫毛,而有莎士比亞、貝多芬存在的世界,我為何不愛,為何不信,為何不滿懷希望?」他說。

 人到中年啊是開懷暢飲的嘉年華,中年的他某次受訪又說,人生列車開到「開懷暢飲站」時下來買酒,一回頭,車開走了。他站在月台上,下面的「耳順站」他不打算去了,準備改搭特快車、越過耳順,直達終點。夜是深了,不過是白夜,開懷暢飲的時候。離開青春大觀園,先生的後四十回,中年老年還順著自己的少年,優雅而幽默地悼金悲玉,等於逆寫了一部紅樓夢啊。


男人A聽到這,打了個呵欠,身體蹭過來在耳邊說,好冷,這回硬而發燙已非小指。我挪過身,微微拉出鴻溝,都是成年人,這樣說的意思應該很明顯了。此舉並非自己多純潔,而是人生總有一些事物本來比性慾更器重。背對著張著眼睛說睡了,心像一截菸蒂溫柔地燒著,燒成煙灰彈落天就亮了

隔天男孩A套上西服戴手錶衣冠楚楚地開研討會,他說,我若早結束會打給你一塊吃飯?好啊,我說。他與我如老外一樣地擁抱,退場。我開窗,天晴了。庭院一棵禿樹掛著小小的冰柱和殘雪,枝枒上黏著兩片樹葉浩劫重生似的風一吹我便像看著連續劇的大結局那樣看著樹葉掉下來。

 

「曾經愛過我的那一個,才可以去死了。」

台長: Dirty Ta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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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tsu
gosh~

就愛你不聲不响裡寫完了一段情裡的痴與憾..
2013-01-04 20:57:54
Thomas
謝謝你與令人太息。
2013-01-11 06:57:41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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