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生命中一個猜不透的謎。
29歲那年，
還是個程式設計師，
在男同事們又羨又妒的目光中，
被主管派去某連鎖女子SPA護膚中心駐點兩週，
負責溝通客戶意見，
修改客製化套裝程式，
以符合實際使用需求。
東區的總管理處，
水泥外牆有著難以形容的灰樸陳舊感，
像是吸收過多落塵油漬，
靜默地泛著腐舊昏黃。
微微搖晃的電梯甫開門，
柑橘薄荷甜香席捲而來，
淨白敞闊的空間，
紅檀香木地板映著家具倒影，
柔軟的布質沙發，
暈黃的燈光透過紗簾、觀景植物疏落灑下，
輕柔的自然音樂隨著空氣流竄，
水聲潺潺、鳥叫蟲鳴，
後頭則用紫檀木屏風隔開，
狐疑著：『這~是辦公室嗎？』
管理部與教育訓練中心合併於此，
清一色女性員工，
身著淺灰色七分袖圓領連身膝上窄裙，
合身的剪裁，
襯得個個身材穠纖合度，
看得出來精心篩選過。
圓弧型的教育訓練中心旁，
一間小會客室是我的臨時辦公室，
半開放的空間，
在這裡與相關人員討論問題點及修改方式，
完成後再逐一確認是否已達成要求，
各單位意見相悖時，
往返折衝，
頗費工夫。
穿白色制服的美容師下課時經常圍在外頭吱吱喳喳，
互相調侃打鬧著，
當然，
我這『萬紅叢中一點綠』是他們玩笑取樂的對象之一，
這些女生看似嬌小柔弱，
手勁卻強得出奇，
輕輕一掐，
肩頸酸軟，
捏人的那個曖昧的笑著：『身體這麼差，不行喔~』
其餘女生全跟著毫不避諱地大笑起來。
一面得全神貫注跟該死的微軟程式奮戰，
一面善攝心神應付這些女生無聊的玩笑，
脂粉堆裡的生活，
並沒有想像中愜意，
連個聊天的對象都沒有。
視線常穿過透明隔間玻璃，
觀察那個坐在董事長辦公室門口的秘書，
皮膚粉白細緻，
清透得隱隱看見微血管，
一頭飄逸的黑色直髮垂至腰際，
微翹的長睫毛搧呀搧地，
清麗動人，
不知道為什麼？
總是寒著臉，
彷彿有團黑霧籠罩著她，
望之儼然，
冷冽不可侵。
修改程式遇到瓶頸時，
起身繞過訓練中心，
到茶水間後面的陽台，
點一支菸，
望著腳下灰白迷濛的台北城發呆，
意興闌珊。
這天接近午餐時間，
聚精會神的跟Win95搏鬥，
細細的鈴鐺聲由遠而近，
忽然耳邊被幾縷髮絲撓得好癢，
清脆悅耳的聲音，
嬌俏地說：『告訴你一個秘密，要幫我保密喔。』
抬頭一看，
是她，
那個董事長秘書。
豐軟柔細的手拉著我去陽台，
翹著一隻腳坐著，
雪白的腳踝上環著一圈銀製小鈴鐺，
她打開手裡提著的小包包，
從煙盒裡拿出一支細細長長的薄荷菸，
自顧自的抽了起來，
嘟著微圓的嘴吞雲吐霧，
看到這個畫面，
恍惚中有種超現實感，
她與菸似乎搭不上邊才是，
清麗中卻透著三分嫵媚。
瞟了我一眼，
看著佈滿煙塵台北城說：『今天是我生平第一次領薪水……』
家境優渥，
從小被送出國受教育，
這次中斷學業逃婚回來，
家人遂斷絕一切經濟支援，
辛苦工作一個月，
薪水兩萬多元，
連她手中提著的小包包都買不起，
彼時，她26歲。
從此在那間公司有了聊天的對象，
每次聽她說話都會暈眩，
像是聽見清脆的風鈴聲，
讓人出神。
她的笑容很甜、很甜，
笑起來的時候，
眼睛會彎成月亮，
像是盛夏綻放的荷花，
嫋娜娉婷，
即之也溫。
兩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
最後一天去她們公司，
問她：『以後還會見面嗎？』
她忽然紅了眼眶看著我，
問：『是不是不想再見到我？』
抵擋不住那雙閃著淚光的大眼睛，
鼓起勇氣問她：『要不要跟我一起下班？』
她立刻轉頭回座位收拾，
換下制服跟我走到騎樓。
一身Moschino黑色真絲套裝，
益發襯得肌膚如雪，
亭亭玉立，
如出水芙蓉，
站在一旁呆呆的看著我發動機車，
久久不曾移動，
催她快上車，
她突然問我該怎麼爬上去，
把腳踏板踢下，
告訴她側坐可以踩這裡，
一路狂飆。
忽然覺得我們距離越來越近，
抓著外套的手越來越緊，
頭靠在我肩上，
風吹髮絲搔得我脖子好癢，
一路無話，
到了目的地，
跟她說話卻完全沒反應，
眼眶含淚，
楚楚動人，
這是她第一次坐摩托車，
嚇傻了。
極短的時間內陷入熱戀，
每一天，
除了上班時間，
無時無刻不在一起，
說不完的話，
深夜送她回去，
到家繼續講電話，
連睡覺都要把話筒放在枕邊，
聽著對方的呼吸聲才能安心睡去，
天不亮，
就催著我趕緊梳洗去接她，
試探地逗她：『嫁給我不就好了？！』
卻見她開懷的笑臉，
蒙上陰霾。
再沒見過比她更愛撒嬌更任性刁蠻的女子，
動不動就心情不好，
得隨時哄她破涕為笑，
愛煞她那甜甜如蜜的笑顏，
生活便像糖醋醬加進酸辣湯一般，
甜、酸、苦、辣、鹹。
有時朋友電話相約，
也不管什麼時間，
丟了滿桌子的公文，
請假赴會，
當我下班去接她，
一屋子男男女女縱情歡樂，
名媛、藝人穿梭其中，
飲酒高歌，
煙霧滿室，
幾次勸她不要如此放縱，
卻換來橫眉冷目以對。
過了四個月起早貪晚的日子，
我們同時病倒了，
高燒一個星期才退，
虛弱得無法下床，
她被家人送進醫院調養，
無法下床撥電話，
四處找不到她。
恢復體力能下床走動的時候，
立刻開車衝到她家樓下，
按門鈴卻無人應答，
那天強烈寒流來襲，
坐在車子裡頭等著，
厚厚的深灰色雲層籠罩整個台北，
陰寒溼涼，
穿著厚呢絨大衣，
仍是止不住的發冷，
不知不覺委頓睡去。
霍地，
車門被人一把拉開，
一個人撲在我身上，
又哭又笑，
熟悉的長髮，
驚喜交加的抱著她，
她父母就站在車外。
過了一個月，
她說要回美國幫朋友慶生，
自此音訊全無，
電話沒人接，
要不就是查無此人，
這才發現竟糊塗到沒有她在美國的地址。
發了瘋似的找她，
卻遍尋不著。
她出國半年後，
終於撥通她台北家的電話找到人，
不肯見我，
嗓音依然是清脆的風鈴聲，
只說她父親找她懇談過，
覺得我們不適合，
讓我忘了她。
霎時，
風鈴在我心中裂成碎片，
一片片碎玻璃扎在心上，
深深地刺痛著，
丟失了魂魄。
之後幾年，
過著庸庸碌碌的生活，
工作是不變的寄託，
有時不自覺地走到她家附近，
也許，
潛意識中仍想知道分手的原因吧？！
某天晚上在她家巷口的7-11買飲料，
結帳時一個女生站在旁邊，
跟店員聊很久，
那把風鈴似的聲音似曾相識，
我跟她並肩走出7-11，
她很自然的牽起我的手，
拿出手機問我電話，
竟然用的是一樣的Ericsson T29，
恍若時光倒錯如置夢境。
一起吃晚餐，
忍了很久我終於問她當初為什麼不告而別？
她靜靜地燃了支菸，
看著餐廳外頭熙來攘往的街車吐了一口煙，
緩緩的說，
當年她回美國慶生的好友，
其實是她的同性密友，
與父親懇談之後，
決定回到安全的領域，
依家人安排生活，
反正她對愛情沒有終極信仰，
面對選擇時，
這是理所當然的犧牲品，
既然當初只是好玩，
不如就此結束。
她帶著淺淺笑容慢慢說著，
彷彿在敘述別人的故事，
面容清麗如舊，
從她口中吐出的一連串音節，
曾經清脆如風鈴響動，
此刻悚然直似催魂鈴，
餐廳的冷氣很涼，
而我卻感到背上的汗溼透襯衫，
像水蛭般黏在身上，
煩躁難耐。
被深沈的悲哀圍繞著，
腦中一片空白，
公主的平民生活實境遊戲，
竟包括與男人愛戀一場？！
而我蒙她青睞，
究竟是幸還是不幸？
飯後送她回去，
她卻搖搖頭笑著拒絕，
輕輕的對我說：『對不起！』
坐在駕駛座上，
看著她穿過馬路，
坐上一個女人的車，
揚長而去。
人行道上那對大動作吵架的男女，
鮮明得像是播放電影，
拉扯中一束紅玫瑰從車窗前飄然而降，
『咚』的一聲落在馬路上，
被一輛疾駛而過的計程車輾個正著，
深褐色的汁液仍膩著鑲入柏油路面的花屍；
地上八卦報殘體隨風翻飛，
斗大的標題散播著邪惡與現實，
在入夜的台北街頭張狂，
收音機裡傳來張國榮的聲音，
娓娓的唱著：『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
之後兩個月，在某日系元件廠商處，見到另一個在東京失聯的女人……
PS. 圖片是從網路上借來的，出自
www.6m9m.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