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蕙這個名字,在台語歌壇、台灣歌壇乃至於台灣社會,都是很特別的存在。這個從所謂的「社會底層」出發,從童稚時期就開始以歌唱維生的歌手,可以說從文化面改變了整個台灣社會對於台語、起碼是對於台語歌曲的觀感。
早期的江蕙以〈惜別的海岸〉、〈妳著忍耐〉紅遍台灣大街小巷,極盡哀傷的曲調和粗糙的編曲,正好是當時一般人對於台語歌的刻板印象──代表社會底層的粗俗文化。然而之後,江蕙卻以〈酒後的心聲〉、〈感情放一邊〉、〈半醉半清醒等〉,極為「主流華語流行」曲風的歌曲,成為都會女子代言人,也讓台語歌手不再只能屈居於台灣流行歌壇的「二軍」身分、台語女歌手不再只是賣弄苦情的小歌女、更讓台語歌曲的聽眾,從某些人眼中的「底層」走向「中堅」。
但江蕙沒有停止前進的腳步,他開始探索台語歌曲的另一種可能性──而不只是用台語唱華語流行風,她以〈家後〉、〈紅線〉、〈博杯〉等歌曲,以優雅的台語唱出了一種台灣女性特有的含蓄、溫柔但堅強的特質。
有一日咱若老 找無人甲咱友孝
我會陪你 坐惦椅寮
聽你講少年的時陣 你有外摮
吃好吃醜無計較 怨天怨地嘛袂曉
你的手 我會甲你牽條條
因為我是你的家後
這首〈家後〉在第20屆的金曲獎中,被歌迷投票選為第10至19屆(2000到2008年)金曲最愛一首歌,而你很難想像,這首歌的意境,可以用普通話表現出來。
又像是最新專輯中的歌曲〈當時欲嫁〉(其實是幾時要嫁人,並非當時要嫁人)
你若問阮今年幾歲 阮會講花開的過程才是美麗
雖然難捨青春的尾 對伊也感覺歹勢
只要不通乎家已後悔
你若問阮當時欲嫁 阮會講愛阮的人一直身邊陪
陪阮打開心門來看 今年的花開未
幸福啊 因為有恁大家
又展現了另一種新時代不婚女性的姿態。
接下來,江蕙在2008年於台北小巨蛋,刻意挑選和自己出道的同一天,舉行生平第一次的售票演唱會「初登場」,場場爆滿;今年她的「戲夢」演唱會更是未演先轟動,超越亞洲天后張惠妹,成為在台北小巨蛋、高雄巨蛋開最多場演唱會的歌手(共七場);並打平張惠妹於2007年在台北小巨蛋連開五場的記錄。儘管還沒開唱,但入場券早已銷售一空。
江蕙先是證明語言本身並沒有高低之分,用台語一樣可以唱出都會風格的歌曲,同樣可以讓不同階層的人獲得直接的感動。而後,她又證明了語言本身受到其背後文化背景的影響,是會有獨特的美感與表現方式的。
這位學歷不高、所謂知識份子眼中「一高二低」的女歌手,用她的歌聲,唱出全球化時代,對文化的最佳詮釋,各種文化本身並沒有高低的分別,但卻因環境背景形成的差異,而各具特色。某些情境只有某種文化背景的語文藝術可以表現的出來,但只要表現得當,一樣可以感動不同文化背景的人。
當然,江蕙的改變並非她一人所完成,「江蕙」這個文化現象,代表的是整個台灣社會的變化。然而從各項訪談中,你可以發現,這位從窮苦環境出發,不清楚是否已完成小學學業──也就是台灣這個學歷社會、階級社會最歧視的女歌手,對於歌唱這個工作的執著和要求完美。她曾對一家周刊的記者表示,「做事情,一定要做到超過一百分,不要事後才來蹬腳骨(後悔)。」「我不能忍受自己犯同樣的錯,所以要想盡辦法找到當初犯錯的原因。」
而和她合作多年的製作人陳子鴻也表示,「我從來沒有看過像二姊(江蕙在家排行第二,業界都這麼稱呼她)這麼用功的歌手。」據他表示,很多歌手都是到了錄音室才開始練唱,但江蕙是在去錄音室前,就已經把所有歌練過,甚至可以直接錄音,而且錄完後,還常常因為對於某些段落不滿意,把大家找回錄音室重錄。陳子鴻說,有時候甚至在深夜兩點都會接到江蕙表示要重新錄音的要求。
至於江蕙增加了台語歌曲風的可能性,也有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她自己的努力。她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曾表示,自己會不斷地聽其他歌手的作品,這樣才知道那時候的歌迷覺得什麼樣的歌好聽,什麼樣的歌難聽。這些努力,理所當然地會為後來新專輯的發行增添新的內涵。
江蕙的表現,恐怕給很多精英主義者或學歷主義者一個大耳光,所謂的「社會底層」、「一高二低」,並不是只能等待這些所謂精英份子救援的份,並不是只能期待菁英份子關愛和同情,所有人追求卓越的天性都一樣,所有人都有改變社會環境的力量。
前一陣子,有一份調查顯示美國大學生多數不知道貝多芬是誰,讓許多台灣人哈哈大笑;然而回過頭來看,台灣人有多少人聽過貝多芬的音樂,有多少人親耳體驗過貝多芬九大交響曲的偉大、聽過五首鋼琴協奏曲的激昂?知道貝多芬是誰卻沒聽過貝多芬音樂,真的比不知道貝多芬是誰的人值得驕傲嗎?
再換個角度看,當初兩德分裂,西德政府將首都設在波昂,主因就是那是貝多芬的故鄉。但台灣人是怎麼看待表演工作者的?是任憑大學校長驕傲又充滿歧視的宣稱「大學生跑去當展場的show girl有點可惜」嗎?
江蕙以自身的努力,讓台語歌曲有了新天地,讓台語歌手有了新的地位,以一人之力讓整個產業環境,甚至社會文化有了改變,這就是表演和藝術的力量。而台灣人在自以為驕傲都認識貝多芬之際,但有誰知道貝多芬在音樂史最大的影響之一,就是帶領音樂家走出貴族豢養的環境;又有誰知道當初交響樂團成型的原因,就是音樂必須演奏給更多人聽,而大眾的音樂廳大於以往,所以要成立更大編製的樂團?
為表演和藝術拓展新的空間,文藝工作者必須靠自身努力去感動社會,獲得社會大眾的認同產生改變的力量。然而台灣的部分所謂學院派文藝工作者,卻對他們的訴求對象──社會大眾充滿著鄙視,認為讓自己的作品獲得大眾認同是一種不入流的媚俗行為,甚至以討好學閥、藝術派系或政府人員,分食政府預算為本職,認為用他們認為不入流社會賤民的納稅錢養自己、任由自己任性地胡作非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而政府單位和學術機構也驕傲的認為,自己有能力(甚至自己才有能力)凌駕於實際的表演和藝術工作者之上,去設定藝文發展的路線,玩「上級指導」那套破爛老戲,甚至給表演娛樂產業硬是上了一個又大又奇怪的帽子──文化創意產業。
江蕙的「戲夢」演唱會即將開唱,在聆聽優美的歌聲之際,請想想看,台灣人應該怎樣在心中重新定位這位因努力而偉大的歌手,台灣人又該怎樣拋棄古老「士農工商」那種陳腐而充滿歧視意涵的古舊階級觀念,去正視、尊重真正的表演工作者的地位。而不是高舉被政府豢養,自以為是社會救世主,卻搞不出人懂東西爛文青的爛東西當藝術,然後把這些自己都不懂的「國王的新衣」套在自己身上,期待獲得一些「我可不是庶民,我可是知識份子」的優越感。
台語歌曲還是訴求悲情的日本演歌延伸嗎?在讀這些所謂的學院派知識份子自以為很文化、有水準的分析前,請先聽聽江蕙的演唱吧。藝術表演不是讓你堆積知識用的,而是要讓你獲得最直接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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