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艷麗 李天葆
他們都叫這裡“南洋”──馬來半島和新加坡一帶,最遠追溯到鄭和三寶太監時代。現在反而顯得異艷,覺得古意盎然,雖然我們罩在橙紅火傘下,還可以閱讀當天的“南洋商報”──幾乎碩果盡存的舊時遺風名詞。現代化的浪淘沙越來越快,就連老派華人的咖啡店也被擺上懷舊的神龕:熱帶本地咖啡,以厚實小瓷杯盛住,濃厚“咖啡烏” ,記得父親還另叫一小方冰凍牛油塊,切開一格,倒落咖啡裡,增加味濃;當然還有經典的燒面包,半生熟雞蛋,坐在雲石圓桌上享用,背景繚繞的絕大多數是“麗的呼聲”廣播電台的歌曲──“…你看那椰子樹呀綠油油,它生長在海灘頭,生長在海灘頭…”帶有暖暖蕉風椰影的曲子───開頭唱的是男聲,後來的嬌嫩女聲是李麗華。
我五六歲時,李麗華在光影界仍然有不可思議的魔魅力量──童稚時最喜愛的神話影片<媽祖傳>,就她是高聳雲端的觀音大士,眉眼端麗,即使是普救眾生,也照樣華貴得讓人難以逼視。我小學的印度籍英文老師也不忘在課堂說:“Li Li Hua,glamour star!”如今大購物中心仿造舊老咖啡店的裝璜擺設,牆壁上釘掛一幅鐵皮舊月歷牌,壓得住場的就數李麗華一身小鳳仙裝的彩照。
可她的艷光“遠征”南洋的時代,我是沒辦法親眼目睹──馬來亞時代幾乎是海外香港各大伶星力爭的黃金碼頭,往往出海凱旋歸來後,等於飛閃著異樣的榮耀。李麗華50年代來此拍過<娘惹和岊岊>、<風雨牛車水>等片,殘余拷貝可能還在,卻要往往等候時機才見天日了。我是在一冊<南洋廣播周刊>封面略見芳容,她穿黑地紅花紗籠系腰,娘惹打扮,在沙灘裡趿上拖鞋,仍然堅持一前一後丁字步俏立著,燦爛一笑,牽動背後椰林一葉一葉晃動,而當年的男人嚴俊蹲在跟前,安以屈尊。
娘惹裝“卡芭雅”是南來影星必然變身的裝備──紗籠蠟染的質地,熱帶紫褐緋黃的色澤接近奇花異木,衣料裁剪極為貼身,腰身曲線玲瓏,梳一個滑溜的發髻,完全是冶艷路線;即使當年氣質徘徊在少女邊緣的夏夢(香港長城大公主),一穿上,就化身美婦人。據說從前有馬來“弄迎舞”歌台,少女們皆一襲卡芭雅,與少男相對起舞───在眼前也是史料,封塵的艷屑金粉,其實也不再了;我們獨立50周年,這裡的馬來女子已輕舟已度萬重山,回教化,頭巾裹起秀發,成了風尚,也是宗教規範,兒戲不得。多年前的李麗華娘惹妝扮仿佛是一道美艷的斷崖,空留在時空──誰想到她飄海逐浪,足跡踏遍無數歲月風火輪。最終落腳處其實不遠,就在新加坡?
回教政策一燒不可收拾──這艷麗得可以的卡芭雅大概色褪香殘,幾年來僅屬於上層官員如首相阿都拉已故元配的專寵,民間女娘並未效尤。不過是半個世紀的時間,當中的變遷滄桑就在一襲華服窺見端倪。而如今賣到海外的“榴蓮”大都泰國種,榴蓮的“蓮”字順應中國規範,把過去的木字旁改換為“蓮花”的“蓮”──聽見老舊香港小曲<榴蓮飄香>其實不勝低回。據說是影星林鳳主唱,電影當然也是南洋實地拍攝,我家留下的本事刊物,林鳳手拈紗巾,化身為椰林村姑,穿上鏤花蕾絲娘惹裝,,笑盈盈唱起:“榴蓮在我心中香,一吃夢溫暖…”隔在不遠的海外如香港,總覺得是異國的火熾火辣,風情冶艷───現在是愈變愈沒有什麼不同,“蓮”字暗換,這一曲到底也算是50年代南洋風俗史裡作個注解。
在歌聲裡尋覓南洋最艷麗的一抹霞光,恐怕離不了<檳城艷>──連鄧麗君也唱過。我只是嫌棄它地域味道太重,老說成“檳榔艷”。原唱者芳艷芬,是粵劇花旦王,名重一時,粵伶花旦親王也的“御駕親征”南游拍片:她一身淡素蟬翼滾墨綠花邊的娘惹衣裳,確有特殊風韻,她半舉起茶杯,笑容可鞠,穩當地稱得上是檳檳榔嶼上的一朵艷。粵曲唱腔和流行小曲不同,可“芳腔”掌握此曲之嬌娜婉媚,與她悲旦風格迥異“馬來亞春色綠野景致妍雅,椰林襯住那海角如畫…”在芳艷芬芸芸曲藝作品裡,此曲真的微不足道───興許是她稀松平常游戲隨口而唱的。<檳城艷>是王粵生的詞曲,我們相信任何藝術作品冥冥中有其生命,不是一時一刻能夠蓋棺論定,有的適合世情,成為一代之選,有的藏在玉石中,經時間洗滌,終究石破天驚,華采不滅,叫後人驚艷。我偏愛它的俗艷旖旎,絕非因為它刻意營造的南洋風月,而是詞曲歌聲的渾然合一,情境交錯,是花光,是笙歌,不必蘊含大義,只不過是代表這某時某地的美好,這種珍貴的一瞬,一失去就找不回來,唯有耐心的重播,一遍接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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