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起教室門，看戲去 
說起來，沒有什麼大不了——兒童節當天，大家來到金城戲院看電影。課室裡悶坐，尤其一早知道讀書是長期抗戰，要坐到何年何月？四方木桌靠齊排列，一個時段一陣奪魂鈴，進來的老師臉孔幾乎都陰晴不定，真的是漫無際涯的暗窿底生活——以前十年寒窗，是要上金殿蟾宮折桂玉爐傳名的，現在那十幾個特優上報就算了不起了，讀到博士也遠不及狀元及第簪花掛紅。穿著校服，走進戲院，變得希奇而珍貴，那遙遠大銀幕放映的多半是斑駁陳舊的老片子，色彩呈半溶狀態，可是只要集體坐在一排排座位裡就覺得如獲新生，誰要被罰坐在陰氣沉沉的一班二班紅班紫班。那個年月銜接上世紀八十世紀初，還有教育電視波道，天呀，那些節目沉悶到讓心情墜落至絕情谷底，一本正經的，照著教科書展開畫面而已，主持字正腔圓，一句一頓，如今請參考國營電視制作的廣告，滅蚊環保睦鄰，手法古舊直追在六十年代尾巴，還記得車禍警告？隨時跑出一頭老虎咆哮，馬路入虎口，更有坐摩托車買番茄醬出意外號啕大哭的“創作”，幼稚得令人失笑。
苦中作樂，在上課時段放電影是一項德政——通常在學期末大考結束，課程進度趕完，心情瀕臨渙散，誰還會在乎老師喊得聲嘶力竭，翻開幾頁，看黑板，現在是看掛幕上的投影片。彈簧繃緊過度，反應即時兩極化——在一群若無其事的小魔怪堆裡發號施令，應該是一種職業性陰影的記憶。當時流行放錄影帶，《魯冰花》大概播映以致磁帶割裂，幾近壽終正寢——天才兒童的埋沒驟逝確實催人熱淚，而當中的啟示也不過是附帶作業的觀後感，寫得好，分數高，相應的反諷。沒有交待下去寫報告，是會被投訴的——看影片就可以混過一節兩節，老師未免太容易做了。
我初為杏壇新丁，“天真爛漫”得可恥，熱愛藝術電影，覺得有開啟別樣眼界之必要，應打破既定規矩，世上其實並沒有標准答案，在所謂學會的寫作班裡，我挑選了林海音的電影版《城南舊事》，悠然童趣的老北京泛黃片斷，有童眼看世情冷暖，悲歡離合，底下的半生熟少年們頻頻打呵欠，與電玩網絡為伍成長的，誰有閑情咀嚼民國的京味摹仿再現；我再尋來《駱駝祥子》，老舍筆下的底層人生，拉洋車的祥子在一己的幻夢裡慢慢堆積，拉車、攢錢、老婆，與這些身處現代熱帶國城市的孩子距離遙遠。港片再好也屬於政治不正確，廣東話對白一概等於洪水猛獸。那時的遠東台北經濟文化中心有錄影帶可外借，找到《國四英雄傳》、《我們是這樣長大》、《海灘的一天》，《海峽兩岸》——我最喜歡的是《桂花巷》，觀畢還剖析女角高剔紅復雜心理，兼談張愛玲的曹七巧，希望對原著有興趣——多年後難得有學生上前來笑說很懷念我的電影課。也許那麼一點種子無意間落地，會日後開花。當時自然不覺得怎麼樣。不過是略微盡點心——哪有一貼藥見效的。
往日的高層板著臉，要求訓練出來的學生得獎，“像你這樣，你如何得獎？不應收著當作秘訣，要悉數傳授”早年不幸誤得幾個小獎，就被視作目標——我現在應該要感恩了，因為至少還有利用價值，證明身上有光環，即使是昔日的。技術性的是，就算跪地飲茶正式入門拜師，也沒辦法保證會得獎。自己倒不敢月旦華教誰誰的臧否，吃飯生存比較重要呀——生涯累積的秘辛冊頁不必翻看，怪不以為怪，千遍一律，大眾對於個人牢騷興趣不大。
十多年後我眼看年輕老師興致勃勃地在電腦裡裁接影音，要在班上當作教材——熱情得接近單純。政治，隨時會有政治……如果，只要有一絲的如果，便會動輒得咎。一扇扇的課室門其實仍然牢不可破，一切的改革留在研討會講習會，是某種裝飾的術語，操練純熟，到底也屬於一種素質提升的體現。不得不知。比屏幕上的拙劣宣傳廣告來得滑頭聰明，背熟一點，倒是可以為自己辯白。我暗祝他們迎接的是光明未來。惡魔卑劣的想法就關在記憶盒子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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