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落花,偵查鳳蕭謎 柳春衣
靜默無聲的阮玲玉憤恨到極點,手拿酒瓶往流氓頭上猛擊──然后就掉進黑獄斷腸部分,四周黑漆漆,只有頂上有光,幽光,阮絮絮而談,是字幕斗大的寫着:告訴他,就當我死了,不要讓他知道有這樣的母親。這就是阮玲玉化身為銀幕神女的奠基演出,冉冉升天,在風塵里轉身修成圣母相。阮的其余作品大都不足觀矣,甚至是頗有盛名的<新女性>,其實拙劣。胡蝶呢,她非常適合銀幕演出,不慍不火,婉媚雍容,張恨水寫過胡蝶幾分似寶釵,幾分襲人之類,很有見地──默片版<啼笑因緣>,還是第一集,情節發展還有限得很,胡蝶的沈鳳喜卻自然樸素,月下贈小照,節奏情調慢悠悠,比后來許多鬧哄哄的凄頑哀怨多一份詩意。鳳臺仙蝶下凡,啟齒說話,也就魔力減弱,聲音即非曼妙,歌喉不婉轉──阮要是不死,這個玉音關劫,也是要過的。
這一大批30年代老影片的樂趣不止于此,像<夜半歌聲>播放主題曲,等于極其動人的黑色歌劇魅影MTV,且是民國初年的版本,月映池塘,樓閣蛛網飄抖,燭焰慘白晃動,女子披紗風中佇立,身后萬葉千聲,整首歌下來一如凄迷詭異的預告片,正片反而可看可不看。導演馬徐維邦的杰作理應要打撈,我想是極為難得的黑色綺靡另類的品種。而懷舊標志一路往下數,可談之處甚多,像不熟悉老歌也聽聞其名的周璇,光影巔峰仍然只能在<馬路天使>,她的清新活潑絕無僅有,在別的片子只顯得刻意演繹的鑿痕,她的林黛玉談不上古典凄哀,她的一些歌唱片也只有局部精彩,只是那分溫婉氣息、難言的柔性吸引無可比擬,超逾時間性。而陳燕燕托張愛玲之福,流傳一部<不了情>,卻也是不幸,那時的她已經花垂玉萎,不復艷容,可是那把嗓音卻鶯啼嬌嫩,感覺不協調到極點,這個盧家茵角色只可算過度,后來的<太太萬歲>的蔣天流、上官云珠,一個賽似一個艷麗精明,真的是一對燈人兒。張愛玲名作<金鎖記>據說內定張瑞芳,我是認為幸虧沒成事,此芳并非絕色,七巧雖是反派,這得像上官云珠這類騷艷的野玫瑰才能勝任。
顧蘭君的作品后來只找到「武則天」,她擰眉瞪眼,下發號令,用力太過,仿佛有點是小型的唐若菁,有點失望──她可是專演名女人的名旦,淫婦、名妓、后妃,那些斑斕腐朽的菲林今何在?任何政治運動都會讓它們淹沒沉埋。最出類拔萃的是李麗華──在上海,她不過是蕓蕓燭光里的影星,出了上海,她已經是披上金縷玉衣,晉身仙界,騎上不死鳳凰,在千萬年后依然回眸一笑。我看到的是「秋海棠」,她一人飾演湘綺、梅寶二角,唱京戲自不在話下,特殊之處是她擅長“演說式”的口白,這應屬于當年文明戲的遺風?多年后李麗華也在「武則天」里露了一手,語氣鏗鏘,滔滔不絕,很舞臺化的表演──回溯這秋海棠時代,原來早已有所本,只是李麗華的外型并未艷麗絕美之至,還有三分少奶奶的環肥,一切等到香港時期才千錘百煉修成正果。而她的天敵白光,上海時期作品未見,而那時也確實不是她的輝煌時光,最多是懶洋洋時代曲,鶴立雞群之于玫瑰薔薇小妹妹堆里。
跟追看推理小說一般,沿着南下路線而來,我逐漸發現了「血染海棠紅」──這可是白光的戲寶,第一女主角,也是第一反派,她沉淪墮落到底,不耐煩的抽煙一直到完場,大蓬松的卷發,口里含糊帶京腔,「窯姐」一樣,個性到極致。那些嘆十聲,東山一把青,漫不經心的唱出來──她其實并不上海,老歌專家水晶就不茍同白光之歌,認為是北地胭脂的艷曲而已。順溜而下,「一代妖姬」的名旦小香水登場,根本是后來那種民初刀馬旦大帥府類型片的開山鼻祖。所謂妖姬,也妖得并不徹底,為革命愛郎犧牲,造型僅是狐貍裘緊緊裹住玉軀,側臉回眼,叼住根香煙───一個神情鎮住了時間的冰山,這就叫做永恒。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