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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企鵝寶貝》


文＼陳樂融

看紀錄長片「企鵝寶貝」，法國人深入南極冰封大陸拍攝。拍得真的很美、很動人、很珍貴，但我看著看著卻一直有不同的感受。

為什麼他們在那邊生存五千萬年？連細菌都不待的地方，他們為何無法掙脫這個宿命？牠們怎麼沒有再演化？電影美化了——事實上也必須如此，否則創作者怎麼會想拍這題材——歌頌牠們的「勇氣、冒險、生存與愛」。似乎是想從牠們身上學習一些人類可效法的美德。

但我看到的是生存的無奈、輪迴的業力。每年必須從海洋花大約二十天，跋涉到冰原中央，交配、生蛋、寸步不離孵育，父母得處於完全禁食消耗自身能量的狀態，外面有零下四十度全球最酷寒無遮蔽的環境。

母企鵝一生下蛋就要虛弱地走回海洋，補充自己食物，也順便好將口中的殘渣帶回去給新生兒吃，這一來一回還得小心海中的獵食者如鯊魚、海豹，否則等待的父子就沒命。公企鵝挨餓的時間等於更長，而且要小心翼翼把蛋踹在下腹與兩腳掌之間。若不小心將蛋滾出，不消幾分鐘蛋就會凍裂，小生命也別提了。一切辛勞付諸東流。

公企鵝杵在冰原上數十天，可能難耐饑寒而死去。最後，自身基因會感應到自己哪一天必須開始步行回海洋，否則就會完全能源耗盡，自己掛掉，等於孩子也還是沒命。在這最後關頭，若母親無法及時回來接班餵哺，自己也只好扔下孩子，回程保命。

偏偏是一年最嚴寒的這幾個月，必須完成這延續後代的使命，而且不生也不行。但自己的生存或後代的生存卻暴露在不可預知的因果中。我看到那強大無法由個體決定的共業。那些求偶之舞在電影中被美美地拍攝，加上人類詩歌吟唱，但，在當其時，只是不由自主罷了。一如人類社會的戀愛婚姻，或恩愛或怨懟，沒啥道理好講，各種情牽還債而已。

在這種演化裡，大家都有可能死。父母子三個個體環環相扣，除了饑寒，還有天敵，或者族群內可能喪子而發瘋搶奪別人小企鵝的父母。真的要有福報，才能一家倖存。而這樣一年一胎的生育過程，已經成形幾千萬年，顯然也會繼續下去。

不必可憐企鵝，三界內什麼樣的生命形態，若無佛力，都無法掙脫自己祖先血脈的宿命。這樣的生命之歌，值得歌頌嗎？這樣的生命之歌，真的只是看來「可愛」？當小企鵝稍稍長大，通過第一期的生存戰，自己開始脫離父母的厚厚羽翼，學習站立、步行、滑冰，全家要跋涉回海洋，觀眾們都發出喜悅之情，我卻感覺：

好了，你的長大只是代表你受制於求偶、繁衍的冬季酷寒之旅更接近了一點！你得開始負起長輩曾負起的重責大任了。

你馬上外型就會變得不那麼「可愛」，而變得像大企鵝了。這不很像小嬰兒、小天使不多時就變成小魔鬼、小暴君，再之後就變成小大人，渾然不覺壓力之將至、甚至老之將至？

不必說我悲觀，你若肯承認，這只是實情。剝除文明的種種包裝，電影「企鵝寶貝」不像「再見了，可魯」般催淚，卻似乎更真切地讓有心人看出天地無情。


本文出自 2005.06.09名家專欄之陳樂融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