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商人應代表開明的象徵
企業家和文化藝術,淵源深遠。歷史上的商人與富有階級,從來就不該,也不甘於只扮演財大氣粗的「出金之人」。他們領導生活美學、開明思想,他們曾是、也應該是引領進步的力量。
天下雜誌 295期 2004/3/15 採訪整理/何琦瑜
問:從文化藝術歷史的發展過程中,商人階級或企業家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答:商人在中國歷史中是一直被壓抑的,我們現在還在講「士農工商」。古代有很多的法律,在規範商人和政治權力的結合。例如,商人的孩子不准考科舉制度,等於是讓商人孩子斷絕做官的可能,還有商人不能穿絲綢、坐什麼樣的車子,很明顯防範政商勾結。
中國在以農立國的狀況下,保護農人,因為商人在很容易暴富的狀況下,太容易操控權力,例如呂不韋,就是靠商業起來之後取得了政權。特別漢代確認以農業作為國家基礎時,它就大量防範商人。
‧對商的偏見
一方面,這可以說是維繫了中國上千年穩定的力量。這是優勢,但也變成一個很大的缺憾。明代以後,很明顯的,當西方進入商業社會發展和文藝復興時期,那時的中國卻落後了。這和商業文明的被壓抑有關。
中國對商人也有著傳統的偏見。很有趣的小說是《金瓶梅》。《金瓶梅》的西門慶就是一個商人,但商人富有之後,他就會在所有的性和感官上尋求刺激,這也就是所有人形成對商人偏見的開始。
把鏡頭調到同時期的義大利,義大利長期的中世紀裡是沒有商人階級的。它是上層的貴族、教權階級,和下層的工人和農民構成。商人階級的出現,是今日討論西方社會史最重要的轉型。
譬如翡冷翠出現的的梅狄奇(Medici)家族。這個家族是經營羊毛業起家的。他們開始把羊毛變成貿易,運到歐洲各地去賣,因為這樣它開始有了匯兌制度,因為錢幣的匯兌很複雜,它開始在某地開票子,到另一地領款。這是最早銀行業的開始,也是最典型的商人階級。
過去我讀文藝復興史,我的指導教授卻要我先去了解經濟史,因為你不知道經濟的發展,根本就不了解文藝復興是怎麼來的。梅狄奇家族第一代的長子柯斯莫,第二代皮埃羅,第三代出了洛倫佐。他們家族富有之後,第一個領到政權。他們開始推動整個城市的民主化運動,用希臘來對抗基督教的保守思想。
‧商人開放社會
我們並不一定認為基督教是不好的,希臘是好的。而是基督教長期演變下來,後來變成封閉的教權階級,在長期的中世紀裡,它控制人性,把所有肉體的慾望、感官,一竿子打倒,認為是邪惡和敗壞的。所以到了中世紀後期,大家受不了了。文學上,像但丁的《神曲》、或是薄伽丘的《十日談》,已經開始透露對慾望、人性的解放需求。
但如果沒有商人階級來支持,這些東西都是禁書。梅狄奇家族的柯斯莫,就給當時的哲學家和學者一筆錢,讓他們專心研究古典學,把希臘文的柏拉圖,翻譯成當時人人能讀能懂的語言。當時希臘文及相關的文學,已經是被禁了一千年的禁書。但梅狄奇家族一直支持翻譯禁書的運動。
‧台灣商人的角色
所以我們看到歐洲的開明主義,其實是從商人階級帶起來的。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的商人階級、或台灣的商人階級,大家都認為他們只是財力的支持者,我覺得不只於此。商人階級必須自我教育,必須真正成為社會裡開明思想的領導者。
從七○年代回台灣,我一直期待這個中產階級的出現。期待在全世界打出經濟奇蹟的台灣商人們,是否能意識到自己的角色。其實在八○、九○年代時,我滿開心的,因為政治的解禁,是和這個階級有關。但是再接下來,就不只是政治,而必須是文化。這個時候,商人階級對自我的學習和教育,恐怕要更多。
去佛羅倫斯,一定會去烏菲茲(UFFICI)美術館,UFFICI這個字,就是英文的office,是梅狄奇家族辦公室的意思。所有波提切利的畫作,像是「春」、「維納斯的誕生」,是當時掛在他們家族辦公室裡的畫。
希望我們的企業,有一天能有足夠的自信,今天買的畫,五百年以後會放在國家美術館,而不是垃圾。這裡面絕對有一種自我學習和教育的過程。他選擇的文化,絕對是最好的文化。
波提切利是後來梅狄奇這個家族養的畫家,如果不是這個家族,他不敢畫維納斯的誕生。那是第一張女性裸體畫,因為中世紀後期宗教裁判還在,他被抓起來會遭到活活燒死的。如果不是這個家族的保護,他也不敢。
文藝復興的背後,其實商人階級非常勇敢,他們在對抗一個頑強的、中世紀的保守風氣。這是為什麼我覺得台灣的中產階級,在下一步,應該要開始做自我教育。他應該要相信,他所帶領出來的文學、美術、音樂,將是新時代的美學。這裡有整個自我覺醒的歷程。
到佛羅倫斯梅狄奇家族的事業總部,可以看見一個小房間。因為當時柯斯莫的事業愈來愈忙,他就在總部安排了一個僻靜的角落,他要休息的時候,就躲到那個角落裡,角落裡擺的都是波提切利的畫,他在那裡靜坐、唸點書,再出去面對繁忙的事業。
如果你去佛羅倫斯看到了這個操控後來歐美五百年的企業本部,裡面是有這樣一個空間的。這個家族後來把這些畫全部捐給了國家美術館,成為全世界最重要的文藝復興美術館,所有文藝復興的重要作品都在這裡。
‧東西方的差異
然而,這個家族並不是一帆風順,第三代的洛倫佐家族,曾在教堂裡被暗殺。因為社會裡是有很大的保守力量,他們的開明也不見得得到認同。中間還有四年時間,曾經有過一次大的復辟案件。這個時候,波提切利差點被抓出去燒死,這也讓他後期的畫作風格歸趨於保守。
西方的商業階級,一直在主導一個非常崇高的精神,這個精神和政治、文化與人的自我意識、肉體的覺醒,全是有關的。
所以我會覺得,如果今天台灣商人的定位只是文化的捐助者,是太小看他們了。商人階級在西方,後來代表了開明的象徵。因為商人要跑到很遠,它不像農民固定於一處。這是為什麼黃仁宇在寫《萬歷十五年》的時候,認為這是一個分水嶺。中國輸了,西方贏了,因為西方的商人在全世界跑,而中國還在保有它的農業。所以明清的治國還是農業治國,但海權的發展,哥倫布已經開始發現新大陸。
‧開明與保守
問:為什麼西方的商人階級能擁有對觀念或品味領先的、開明的能力;而台灣,或是在東方,通常商人階級被認為因為擁有財富,觀念和品味反趨保守?
答:這很難下一個絕對的判斷,因為這還處於發展階段。其實文藝復興的時候,剛起來的富商階級,一定有粗俗的部份。柯斯莫曾經命令波提切利把畫畫在聖母像前面。
因為中世紀的時候,人不能直接見神,中間一定要經過天使,畫畫的畫,要天使「引見」你才能。柯斯莫很生氣,說我捐了這麼多教堂,還要什麼天使。他們也有財大氣粗的部份,他們也有那種捧著金幣在神面前的畫留下來。
這是一代一代慢慢教養出來的。台灣才在第二代,我會覺得要給他們時間。我認識的第二代已經很優秀,他們已經慢慢在讀書、在教養自己,我不覺得和第一代完全一樣。第一代通常白手起家,很辛苦。他們經營事業的邏輯,會和第二代衝突。他們放給下一代一點資源,做得不好,就又回到原點,這是一場拉鋸戰。
譬如說,第二代有新的世界視野,他們走出去了,他們知道下一步的事業必須用創意,必須有其他的包裝,而不再是過去的苦幹實幹,這個苦幹實幹不見得不好,可是在下一步當中,恐怕會發生問題。
我認識好多的企業家,有這樣的衝突。父親這一代靠著白手起家在世界上打出市場,過去有很多仿冒、著作權的問題,對環保也不講究。下一代就認為不能這樣經營企業了,當他提出比較永續的觀點,投資就會比較大,回收就會比較小,可是第一代能不能了解第二代的想法?恐怕需要更多的溝通。
‧急不得
這個過程是個金字塔,是慢慢建立的,我們現在可能只建立到第二層。當累積到會出現達文西的巔峰,絕對是幾代以後的事。台灣今天不是出現達文西的時代,我不覺得那個條件已經成熟,還是需要許多自我教養的過程。
問:你覺得現在台灣企業家對藝術文化的投入,方向是正確的嗎?已經開始朝你所說的自我教養的過程了嗎?
答:應該是有。他們做了很多相關的投資,但是因為他們本身很忙,他們會選擇社會裡公信力最高的。就像商業,他們要不能投資錯誤,文化上的投資即使不能回收金錢,也要回收形象,萬一這東西投資下去,形象垮掉,他不要做這樣的事。當然他要找公信力最高的。這個時候,有公信力的東西,資源就會匯聚。
但是我希望下個階段,他們可以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他們必須開發新的文化資源,甚至一個劇場。
他們其實可以給自己多一點的時間,去發掘新的創造者、年輕的、還沒有名氣的創造者。羅倫佐在路上發現米開朗基羅的時候,米開朗基羅才十五歲,他是個工匠,在路邊打石頭,羅倫佐說,這個小孩不錯,你不要在路邊刻石頭了,你到我們家領一份薪水,才有了米開朗基羅,這是了不起的。
‧台灣文化的未來
我希望我們下一代出現這樣的人。我常在看企業家收藏畫,如果他收藏的是上一代功成名就的畫,他還是有不安的感覺,他希望有保值的意義。如果他敢收藏同年齡人的畫,那就了不起了。如果他再投資比他小二十歲的人的畫,我就更佩服了,這表示他有眼光。
西方的文藝復興,的確出現這樣的人。畢卡索是在沒有成名的時候,被一個畫商,把他整個作品包下來,他知道畢卡索絕對要出名了,他知道下一個趨勢在哪裡、社會往哪裡發展。這需要對文化的走向、趨勢的了解,當然,絕對不能急,這些了解都需要好幾代時間累積。
台灣目前就是富有第二代的狀況,第二代有第一代的陰影,第二代通常比較弱。像皮埃羅很少人知道,但柯斯莫和羅倫佐就有地位。中國開國皇帝的第二代也通常都很慘,像漢武帝的兒子惠帝,他其實很難擔當,因為上一代太強勢了,沒有給他機會。
台灣的商業階級要怎麼跟文化發生關係,可能要有更多的耐心。
天下雜誌 295期 2004/3/15
圖檔:最後的晚餐,達文西 (Leonardo da Vinci,1452-1519),率先放棄幾何透視構圖法,改採空氣透視構圖法,特色在於遠景的刻意模糊化表現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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