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才是話別,轉眼已多年。
戰火依舊蔓延,烽火舔遍天空,瑰色染滿盈盈雪地。
鵝毛大雪落下,五人佇立於空蕩蕩的荒野之上,環視周遭的淒涼。說是荒野,但此處不久前還是個人聲鼎沸的熱鬧城市,可現在,生命在此已是從此絕跡。唯一富有生命的,僅有那五人。
又是一個鮮血舔舐的冬天。
其中看似最為穩重的青年眉頭緊緊皺起,銀白長髮有生命似的隨風流轉,澄澈青綠雙眸裡透出琉璃的華彩,轉出了些許倉皇。
「音,櫻呢?她人在哪裡?」
被問者的俊臉上透出了茫然及失措,玄色雙眼中透出的訊息讓他微微一顫,緊接而來了一股想要堵住雙耳的衝動,遏止那答案流入耳際。
「我以為,她和你在一起。」
果然如此。
他感覺全身冰涼,頭痛欲裂。
步履隨之虛浮的晃了一下,腳下的地面似乎突然消失不見,讓他想要站穩都是不能。
「不……」他輕道,聲音隨即隱沒在呼嘯而過的狂風裡。
「不……不、不……」他猛地低下身,雙手抱住頭,痛苦的低喃呻吟。
那聲音與平常無異,卻叫人聽在耳中十分的難受,像是有什麼東西逝去了,空空蕩蕩,再也無法填平。
「綾侍,你沒事吧?綾侍?」
音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軀,卻是被後者甩開。
他狠狠的撞開環繞在四周的夥伴,不顧後頭傳來的呼喊,衝進白茫茫的大雪中。
雪中,他盲目的奔跑,在地上留下了一連串歪歪斜斜的足跡。落魄滄桑至極。
「櫻、櫻!回答我,櫻……櫻!」睜大的眼中滿是倉皇混亂,他不停的呼喊她的名。這個他此生最愛的名……
喊得他喉嚨發疼,卻是依舊無人應答。唯一的回應卻是那澈骨寒風的呼嘯。冰冷透涼,寒透了他心。
「櫻,我求妳、求妳回答我!求妳……求妳、我求妳……」聲音方出便被寒風貫徹消逝,他一個踉蹌,撫身倒臥在雪地中。白絲迎風亂舞,散亂的覆蓋了他絕麗面容。視野所及,盡是一片雪白,沒有他心中所希冀的艷紅色彩。
「櫻……」聲音已是瘖啞不成調,像是風掠過葉影的婆娑。
他多麼希望著一切能重來,回到那她依舊純真的那時。若是多年前他不曾違逆她的話,如今的一切,定是大不相同。
她依舊會在他身邊,帶著那抹純真的笑容,不必在戰場上廝殺,看著那飛濺血水、穿胸利刃,而是悠哉的坐臥在他身旁,在那櫻樹下。
他會輕輕拂去她髮上落花,而她會假裝毫無所覺,其實臉蛋早已緋紅,可她自己卻不知。眼中透出的欣喜也是藏也藏不住,全被他望進心坎裡,永遠不忘記。
她會穿著白衣,在綠坪上奔跑,故意討他的一頓碎念,然後她的小臉便會像春初的嫩櫻般,綻出一個羞赧但歡喜的笑容,嘴上卻是依舊與他賭氣不依,嬌嗔而雙頰微鼓。
他想念那樣的她,那個使他情不自禁、深深愛上的她。
可一切已是不可能。再也不可能了。
一切只能在記憶中尋回,那個春天,那片草坪,那棵櫻樹,以及那抹艷影……
他吃力的撐起身,巍巍顫顫的站起。
寒風刺骨,割得他面頰生疼。朦朦朧朧中,他似是在這片白茫茫的天地間再度聽見多年前的那如銀鈴般的純淨笑聲,伴著他的名字。
『綾侍……』
「櫻?」他瞪大了雙眸。
『綾侍,快來!』她笑得燦爛。
那聲音飄忽不定,卻是清晰的響在他耳際,像是細雨打在二月的翠竹那般,清脆嬌媚,每個字都帶著萬般風情,有股懶洋洋的媚,硬生生的脆。
迷濛間,他彷彿見到了那張傾城絕麗的面容映在他眼前,那樣純真爛漫。纖瘦的身影像隻白色的蝶,綴在這冰天雪地,翩翩舞動,翻飛在自己的衣袂之中,越舞越遠。
「櫻,等等……」他吃力的抬步,想跟上她漸去漸遠的身影。巍巍伸手,似是想將那抹白影抓在手中,神色深邃堅定,「這次,我不會再放手了。」
暖芒乍現,溫煦湧入心口,他能感覺到自己胸膛內那顆心有力灼熱的跳動。那是這樣愛著她的一顆心啊。
他奮力往前,穿越厚厚積雪,目光直直盯著她背影,絲毫不移動半分。「等我。」
***
不知走了多少時辰,他卻絲毫不感疲憊,只是追隨著那若有似無的飄逸身影。
可在追到一片樹林內時,那歡悅的笑聲卻同那身影一起消逝,再不復見。
他怔住,繼而慌亂。
當他正要開口呼喊她時,眼角卻是瞥到了雪地中那一抹些許艷紅。那屬於她的顏色。
「櫻!」淡色的瞳眸亮出華彩,他趕忙提步上前,身後揚起了飛揚雪絮,卻在就要觸及她的那剎那堪堪頓住腳步。
那冶豔撩人的身影臥倒在雪地中,纖瘦的肩不斷顫抖,胸脯因劇烈的喘息而起起伏伏。可當他細看時卻是發現,她披在身上的那抹艷紅,並不是紅衣,而是鮮血渲染過的流痕,原先的服色已是看不清了。
「櫻……」他又喚了一次,那尾音不自然的飄高,顯出其中深深的戒慎恐懼。
望著她,他緩緩的蹲伏而下,跪坐在她身畔,探手輕輕撫上她面頰,摩娑著。眼角的晶瑩還未落下就已被狂風吹散。
「綾、侍……」她微側過臉,目光觸及他時,原先已是朦朧混亂的黑眸亮出一絲清晰的琉彩,「你……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不會有事。」他的嗓音異常的低沉,還有一絲哽咽。他伸出雙手擁緊她身軀,欲要將她抱起,眼中神色驀地柔和似水,「別怕,我在這裡。我們馬上去看大夫。乖,忍著點……」
聞言,她的嘴角牽起了一抹輕輕的、虛弱的微笑,「你還是……都沒有變呢。」她輕喃,卻是伸手阻止他手上的動作。
他不禁一愣,帶出了焦急,「櫻,別胡鬧。妳傷成這樣,時間已是不多了……」
「你說的對。」她靜靜打斷他,「已經沒有時間了,所以,在這麼的最後一些時辰,陪著我,好麼?就像以前那般……」盈盈秋波中充斥著哀求,就如她以往每次向他撒嬌時的神情一般。
他十指緊緊箍住她肩膀,眸中盡是無盡蔓延的傷悲。輕撫她染了血的髮,薄唇輕啟,帶出了瘖啞苦澀的一字:「好。」就如同以往每次答應她的要求時一般。
她緊繃的身軀放鬆了,輕輕闔眸,妍麗絕美的面容上帶著安心。狂風亂起,吹散了她黑髮,蔓撒在空中,像一張薄薄的黑網,以綢緞編成,以絲線拼織。他伸手觸著那網,攥在掌中摩娑,感受那絲綢般的華緞在手中纏繞。
身畔一樹枝枒迎風輕顫,如現在這般寒冷的季節,那延伸而出的枝梢上竟是抽出了一個個的小花苞。綾侍一怔,又望向別處樹頂,卻見其餘樹梢盡是一片蕭瑟,只剩光禿禿的枝,哪裡有花苞來著?
「很美吧?」懷中的她突然睜眸,秋波閃爍,微有迷亂,卻是定定的望著他。「你還記得麼?這棵樹……是我們當年的回憶啊。這麼寒的冬天,竟然還能見到櫻花吶。」她輕嘆,眼中神色滿足。
他一征,抱緊了她,「若妳喜歡,以後我們每年都來看。」俯首,他在她耳畔輕喃。
聞言,她輕輕笑了。剎那間天地失色,飛雪暗沉,連那樹梢的粉櫻都微有黯淡。「你可不準食言。」
***
其實她一點也不喜歡櫻花,如此柔弱而不堪一擊,只需盈盈一握,便可將那花摧毀殆盡。
軟弱如此,與她著實一點都不配。可他卻說:他愛它。愛它這飄零逍遙;愛它這唯美夢幻;愛它這瀟灑磊落;愛它這凋零寥然。他說:他好愛櫻花。
風聲蕭蕭,將那花苞一個個拂落,落在二人髮上、肩上。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繽紛,也為這沆碭天地又添了一份色彩。
「這景象,跟當年一般。如今,我也穿著白衣呢。」她微微瞇眼,揚起紅唇,笑了笑。那笑竟是重回往日的純真良善,其中找不著半絲假意。就像在那多年前的櫻樹下……
他猛然僵住,俯首朝她身上望去,目光移到那一片艷紅中的雪白時,便再也移不開。
「以往至今,一直覺得紅衣太艷,不適合我,你卻說紅衣好看,說那是多麼的合我身,說紅色便如櫻花一般,亮麗亮眼,說這樣才配我的名字。」她望著他,收起笑,眸中神色難辯,「可你不知,其實我一直一直,一直一直,都喜歡白衣。」
她從唇角擠出苦澀的笑,「你從來不知……你又怎麼會知?」
「櫻……」望著她眼,他不知該說甚麼,只是喚她的名。
「綾侍,我好後悔。」她突然道,眼中依稀有淚華閃爍,「我好後悔以往所做的一切。好後悔讓戰爭延續下去,好後悔讓音侍把暉侍殺死,好後悔在你手上留下這一道疤……我好後悔、好後悔。」她輕輕牽起唇角,笑得難看,「可現在後悔,又有什麼用?」
淚珠顆顆落下,沾滿了她白透似雪的頰。她驀地咳出一口血,將原先衣上的艷紅又再覆蓋,也在他衣上盛放出小小朵朵的牡丹。
他緊緊握住她手,眼中隱約有著痛心,「櫻,別說話。」她卻是搖了搖頭,想接續說下去,喉頭卻是突地哽住。她咳了咳,嘔出一如拳頭般大小的血塊。
「如果、如果在那一夜,我沒有同你說那一番話,沒有留下那一道疤……那麼,如今的我們,會是如何呢?」眼中朦朧,迷茫惘然,目光遠得像是望著天邊的那抹紅霞,臉上盡是道不盡的柔情蜜意,「一定會,很幸福、很幸福吧……」
「可如今……」她雙眸猛地黯淡,「你已是恨透了我,對不?」
他知道她所說的那一夜。那個被烽火舔舐的夜晚。
在那一夜,她的眼神寒若冰霜,冷冷的對他說道「你錯了」。
『你所需要做的,就是守護我所決定的道路,永不回首、永不反悔,那便是你的正義。』
你、錯、了。
那三字至今依舊時時在耳邊迴盪著,控訴他的背叛,苛責他的良心。
她的雙眼漸趨黯然,瞳仁中的光輝閃爍不定,像是暗夜風中的殘燭,快滅了。
他擁緊她身軀,臉上流露出苦痛,語調卻輕輕柔柔,如祠堂前的裊裊輕煙。
「我不恨妳、完全不恨。我們如今也可以很幸福。冬天快結束了,待春天一到,我們便一同去賞櫻吧。我不會食言,往後的每年每年,不論颳風下雨、結霜落雪,我都一定會帶妳去。所以……」他將臉埋進她滿是血跡的香肩,「所以妳要留在我身邊,永遠永遠。」
她微微抬手,輕輕回擁住他,神色迷離,視野投到方才自天空閃出的一顆亮星,遠遠的、遠遠的……
「就這麼說定了。綾侍……」她笑了,點亮了四周,面色天真無邪,眼眸如黑曜石般閃耀,彷彿回到昔日的那個她,那個會同他撒嬌、同他嬉笑、同他一起在櫻樹下談天的那個她。那抹撩人的雪白身影。她的目光遠遠落到了天邊,眸中那最後一絲光彩終將熄滅,朦朧的映出了點點星光。
「我好高興。」
淚,終是落下了。
***
尾聲
西邊的那點日光逐漸褪去。昏鴉似的,那黑夜展翅將天空抹煞,頓成烏黑一片。
狂風不曾停止,那櫻樹上的花苞就快全數落下。
他輕撫她的髮。還記得往日她最愛他這小動作,那時她柔順的倚在他懷裡,乖巧得像隻小貓。
「櫻……」輕柔的呢喃自唇中溢出,其中包含了多少不捨眷戀。他緊緊擁住她漸漸冰冷的身軀,小心翼翼的護著她,生怕她受到一丁點的傷害,「妳是累了,對吧?只是稍微的小憩一下罷了。不要緊,放心睡吧,剩下的事由我處理就好了。放心睡吧……」他輕拍她的肩,溫柔的哄著、哄著。
「我會永遠,陪在妳身邊。」
枯朽的枝枒上猶剩的最後一花苞,慢慢、慢慢的展開了花瓣,艷色的嫩蕊在雪中格外刺眼奪目。就這麼盛開了一時,須臾便被狂風掃落,輕飄飄地,落到了她烏黑的髮間,就這麼的綴在髮梢,襯著她格外蒼白平靜的面容,和那被鮮血渲染的白衣,如此艷麗撩人,風情依舊。
輕輕將那櫻花別在她髮際,他輕撫她臉,神色溫柔繾綣不渝。他輕覆上那紅唇,贈給了她第一、也是最後一個,傾訴他滿腔情意的吻。身周落櫻妍麗就如多年以前。
「畢竟,我可是妳,永遠的護甲啊。」
─END―
作者廢言區:
最終是以悲文收場。(笑)
其實這也算是一個不錯的結局不是?雖說矽櫻逝世,但二人之間的誤會終究有解開一點點。(笑)(被毆)
要是二人再坦率一點,那結果就會完全不一樣了吧?(微嘆)作甚麼如此死要面子吶?(這不是你寫的麼)
依舊希望諸位能給點建議,御某蹲著等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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