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論〕
若家人在家裡過世，請記得要先打電話報警。
在家人意識還清醒時，先討論好後事的處理方式。
人若不為自己的後事預作安排，就只能聽任家人決定。
但在生死傷痛之際，家人能做出最佳決定嗎？會不會最後又給家人增加麻煩了呢？
如果可以，還是先交代好吧！
〔1〕
我偶而會想像老爸死亡的模樣。
小時候，每次跟老爸起爭執，他總會氣沖沖地威脅說：「你想氣死我，是不是？」
吵架過後，無眠的深夜，若沒聽到老爸的打呼聲，就會忍不住偷偷摸進爸媽的臥房，在微光中隱約確認老爸依然呼吸中，就忍不住鬆一口氣。
儘管早就知道，老爸總有一天會死，但真正面對，又是另一回事。
打開家門，老爸已經安安穩穩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兩腿伸直，雙手交叉放在小腹的位置上，老媽與小晴在一旁哭泣著。
老爸的表情就像睡著般，雙眼緊閉，沒戴假牙的嘴巴微微張開著。
這就是死亡的模樣嗎？會不會他只是睡著了呢？我胡亂想著。
「怎麼發現老爸過世的呢？」我問臉色蒼白泣不成聲的媽。
媽邊啜泣邊說：「你出門以後，我們在看電視劇，看著看著，想說，怎麼沒聽到你爸的打呼聲，回過頭一看，才發現他在輪椅上大口大口喘著氣，不到一分鐘就過去了，要走連招呼都不打一聲，真是太過分了.......。」
除了妹妹，需要通知的親戚只有姑媽而已，在我趕回家的路途中，媽都已經打過電話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這是我第一次處理親人的後事。
該打電話叫救護車吧！雖然，不確定叫救護車可以作啥？但還是先撥了電話。
「不好意思，我家裡有人過世了，可以請你們派救護車來一下嗎？」跟著我說明了住家地址。
「先幫你爸換條褲子吧！穿著睡褲出門他會不高興的。」媽想起一生講究穿著與體面的老爸，起身走進臥房拿了條老爸外出穿著的休閒褲跟雙襪子。
我攙扶老媽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由女友及小晴（外佣）幫忙老爸換上褲子跟襪子。
不消幾分鐘，就聽見救護車的警笛聲，跟著兩位穿著制服的救護員背著急救儀器出現眼前。
「什麼情況？」體型壯碩顯然是老鳥的救護員老練地問。
「我爸約半小時前過世了。」我指著躺在沙發上的老爸。
他瞄了老爸一眼，接著問：「那你們要處理嗎？」
「處理？要怎麼處理？」我不解。
「我是說，要急救嗎？電擊之類。」身材消瘦的菜鳥救護員指了指背在身上的急救設備說。
「你是說電擊他或是CPR之類嗎？不用了，他已經過世了，就不要再折騰他了。」我搖搖頭。
「你確定沒有要處理嗎？那你為什麼要叫救護車？」老鳥問。
「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是第一個想到可以叫救護車，我們現在要把我爸送到醫院去嗎？」我據實以報。
「你不用送到醫院，因為他已經過世了，救護車是不能送死者的。其實你應該打電話給管區警察。」老鳥解釋。
原來是這樣。我點點頭。
「如果你確定沒要處理，請幫我簽一下這張單子。」
菜鳥救護員從急救背包中取出「放棄急救同意書」遞到我面前，我沒細看內文就在簽名處簽名畫押。
眼前的這張同意書主要的功用在於：確定並非他們不施以急救，而是我要求他們不作為，避免日後產生爭端。
如果在生前，就決定了不想在生命臨終前，接受無謂又痛苦的急救，可以事先簽署
「放棄急救同意書」，也可以註記在健保卡上，這樣情況危急時，醫院只要把健保卡插入機器中，就可以了解病人自身的意願，但是不是簽了同意書就一定可以免除多受無謂的折騰呢？答案當然是不一定。
如果在緊急時刻，家人堅持醫生要進行急救，為避免日後的麻煩，醫生還是會施以急救，因此比起簽署同意書，先跟家人溝通更是重要。
〔2〕
因為住家附近就有派出所，警察倒是很快就抵達了。
老練的警察大致環視住家環境，詢問了老爸的年紀與生過什麼病之類的例行問題，確認沒有他殺的可能性後，就算結束了例行公事。
臨離開前，警察問我：「有醫生可以幫他開死亡證明嗎？」
我搖搖頭。這個時間要去哪裡找醫生開死亡證明呢？早知道，剛剛應該問一下救護員的，但沒讓他們做急救，醫院會幫忙開死亡證明嗎？我在心裡喃喃。
警察想也沒想地拿出隨身筆記本，撕下其中的一頁，在上面寫了個電話給我。
「找這個醫生吧！他會幫你們開死亡證明的，看你們需要幾張，需要現金給付，大約需要幾千元吧！你們節哀！」警察離開前說。
警察離開的同時，妹妹一家人回到家了。
我趕忙撥了電話給醫生，簡單說明情況後，告訴醫生住家地址就掛上電話。
（如果是過世在醫院或是已進行安寧療護，醫院會協助開立死亡證明。）
老爸在台灣，唯一的親人只有個妹妹，姑媽在接獲通知後，在表哥表姊的陪伴下趕了過來。
眼看沒有女友可以協助的事，我請她先自己回家。
接下來，我們該做什麼呢？一家人圍著老爸哭泣起來，我站在一旁想。
這時門鈴忽然響起。
「醫生這麼快就來了嗎？」我想著，急忙去開門。
「你好，聽說府上有人過世，我們希望有機會可以為您服務。」穿著黑色西裝領帶的年輕人很有禮貌地這麼說。
我接過名片一看，原來是Ａ禮儀公司的業務。
「喔！我想想！」對，是得找個禮儀公司負責老爸的後事，但這個節骨眼上該委託給誰呢？老實說，雖然有些醫生預告過老爸將不久於人世，但關於後事的處理，我從沒認真思考過。
如果早點著手準備，會不會比較好呢？
或者，太早討論這種事，會被認為觸霉頭而引來一陣大罵吧！
這種事情能跟當事人討論嗎？我不確定。
但眼前必須火速解決的問題是：我該找哪家禮儀公司來處理爸的後事，總不能就這樣放著吧！
但這件事，好像不宜貿然決定吧！腦海中閃過很多以前聽說的喪禮詐騙案例。
也許是看出我的猶豫，業務員遞給我一個小小紅色的機器對我說：「不然，請您先收下這個唸佛機吧！」。
「不用了，這機器我們家也有。」我推辭，除了家裡已經有這機器外，我無法決定老爸的後事是否會委託他們辦理，貿然收下禮物，總覺得不好意思。
「沒關係的，請您收下吧！」業務員留下名片與禮物後離開。
前腳才送走Ａ禮儀公司的業務員，隔沒幾分鐘，B禮儀公司的業務員又來按鈴，談話的內容雷同，這次他留下了一張往生毯。
不知道是透過什麼樣的系統進行通報？短短的三十分鐘內，共有五家禮儀公司的業務按鈴到訪，但從第三家開始，我婉拒他們留下的禮物，僅收下名片。
到底是誰通報的呢？警察？救護員呢？街坊鄰居？又或者有神秘的通報系統？我思考著，但說真的，答案一點也不重要。我只是需要分心想些其他的事分散下注意力，才能確認眼前的事不是幻覺。
望著躺在沙發上的老爸與跪在一旁哭泣的妹與親戚們，我努力聚焦思考著：我該怎麼選擇合適的禮儀公司幫忙老爸的後事處理呢？如果需要諮詢，這時候我可以問誰呢？更重要的是—接下來，我該做些什麼呢？
這時候，老媽從房間裡取出一張泛黃的名片給我。
「你爸的後事就找他幫忙吧！」老媽簡單扼要地說。
名片上寫著蔡大哥的名字與聯絡電話。
原來，老爸老媽怕我事到臨頭會不知所措，從幾年前開始，參加朋友喪禮時，就會打聽負責的禮儀公司與承辦人的服務狀況，預先決定了協助處理後事的禮儀公司與處理方式。
爸媽選定的禮儀公司之前也協助妹夫處理父親的喪禮，但，妹夫爸爸過世已近十年，這個電話還有效嗎？
但眼前，我沒有其他選擇，只好撥了電話過去，電話響了幾聲後終於被接起。
「沒問題，你告訴我一下地址，我馬上就來。」電話那頭的男人以冷靜的口吻對我這麼說。
掛上電話，沒隔幾分鐘，協助開立死亡證明的醫生來了。
簡單詢問幾個問題與查看老爸的狀態後，他在死亡證明上寫著「多重器官衰竭」，給了老爸的死亡一個原因。
因為後續還有許多行政手續，需要死證（死亡證明簡稱），我先請醫生開立十份備用。
沒隔多久，蔡大哥也趕到了，他很訝異老媽這麼多年來一直保留著他的名片，其實他早已離開原來服務的大型禮儀公司，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因為時值六月下旬，天氣已經開始轉熱，蔡大哥先讓我們關閉門窗，打開冷氣降低室內溫度，減緩老爸身體腐壞的速度。
「大姐，你不用擔心。」他拍拍老媽的肩膀說：「我會妥善幫忙處理大哥的後事的。」
因為姑媽年歲已大，加上表哥表姊隔天還要上班，妹妹的小朋友們隔天也需要上學，我請他們先回家後，讓小晴陪著老媽先回房間休息，剩我跟妹守在爸的身邊，開始一遍遍重複地著念誦經文，陪老爸說說話。
等到凌晨，再把老爸的遺體移往第二殯儀館。
〔3〕
「爸，小心，前面有台階。」
「爸，我們要上車囉！記得要跟我們一起去第二殯儀館。」
「爸，我們要關車門囉！要進來喔！」
循著蔡大哥的引導，跟老爸遺體這樣說話的當下，我忽然想起，小時候，每次過馬路的時候，老爸都會跟我說：「過馬路不要亂衝亂跑，要看清楚有沒有車子經過，來，牽好我的手。」
不知道這樣的提醒，老爸是不是聽得到？
如果聽到了，他也許會不耐煩地跟我們說：「我當然知道啊！你們就不用囉唆了！到底我是爸爸？還是你是爸爸？我又不是小孩子！」
清晨四點半，我跟妹以叫喚聲為老爸引路，跟著靈車一路來到第二殯儀館，確認老爸放進冰櫃的位置，替老爸在公用靈堂立好臨時牌位後，跟蔡大哥約好傍晚時分在媽家討論爸的後續喪葬事宜。
「要不要一起去吃個早餐？」我問妹。
「不了，小朋友要起床上學，我回去準備些早餐給他們吃，一整晚沒睡也累了，你也回家睡個覺吧！」妹說。
跟妹告別後，我開車前往復興南路的早餐店，買了燒餅油條與鹹豆漿，回到自己的住處，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試著回想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怎麼想，都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這會不會只是一場夢呢？其實老爸還沒有死？我問自己。
吃完早餐，洗淨碗盤後，我進入浴室，脫光了衣服坐進浴缸裡，扭開水龍頭，水嘩啦嘩啦地注入浴缸，聲音迴盪在狹小的空間裡，我的身體逐漸被溫暖的洗澡水包圍。
這不是夢，老爸真的死了。我對自己說。
忽然間，悲傷從心裡某處湧出，逐漸蔓延全身。
老爸真的死了。我再次確認。
然後，眼淚不住地流下。終於，我忍不住放聲大哭。
我的哭聲與洗澡水的嘩啦聲迴盪在浴室中。
〔徹的話〕
1. 怎麼樣也無法完成的作品，最後決定放進電子報裡，希望可以給有緣人一些建議。
2. 本月初，一位才聊過天的好朋友忽然過世了，走得匆忙，但完成了器捐的遺願，幫助了許多人。
3. 去年底完成了蕭敬騰的〔不一樣〕，是近期內完成的文字作品。
4. 怕讀者沒耐性看到最後，先把重點寫在最前面。
5. 最近讀的書〔我輩中人〕，這居然是我看的第一也是唯一的一本張曼娟作品。
圖說：臨時起意去了鹿兒島旅行了一趟，隨手拍下還未綻放的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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