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要考慮一下退休?畢竟這麼多年,你也辛苦了。」
時間已經將近晚上十點,從早上八點半準時步入辦公室起算,他已經工作超過十二小時(很合理地扣除中午用餐的時間)。
他抬起頭,取下從鼻梁上滑落的老花眼鏡,繼而閉上眼睛,以右手食指與拇指按摩發酸的鼻翼兩側,眼睛反射性地滲出些淚水,耳畔忽然迴盪起副總講話的聲音。
副總跟我說這話時,臉上到底是什麼樣的表情呢?他在腦中思索著,卻怎麼也無法正確地掌握副總當時的表情。
剛跟副總一起工作的時候,他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小職員,副總比他早進公司兩年,剛當上主任不久,他是副總麾下的第一個部下,就這樣他們兩個人一起打拼,把青春歲月都奉獻給了公司,副總一路從主任高升到現在的位置,也理所當然地提拔他當上了協理。
他跟副總都是拼命工作的人,比起自己的家人,他更熟悉副總說話時的語氣,與說話時相對應出現的表情。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在這種時候跟他提起「退休」的話題。更無法想像,他說起這話時臉上出現的表情。
他篤信生命的意義在於努力地完成眼前的事,只要認真做好每件事,一定可以得到對應的回饋,而人生,也就在完成每件任務後,可以達到圓滿的境界。
當學生的時候,既使成績不是全班最好,也從沒考上過第一志願,但他總是老師口中最認真的模範學生。出社會後,毫無意外地錄取一家跨國企業,從最基層的員工做起,從不抱怨工作內容,既使是明顯不合理的工作要求,他有會盡力完成,甚至把這樣過程視為生命的成就。
「幹得好!」只要公司主管拍拍他的肩膀這樣說,他就覺得一切辛苦都值得了。
忙於工作的他沒時間戀愛,爸媽都相繼過世後,終於隻身一人的他更忘情地投入工作。
除非身體真的撐不下去,他幾乎不請假,年假也積到令人咋舌的地步。
「你這麼努力工作為了什麼呢?」曾經有人這麼問他。
他說不出冠冕堂皇的答案,只好笑笑說:「我很喜歡工作。」
「積了這麼假,又不缺錢,為什麼不出國走走呢?」
出國走走?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念頭。
旅行對他來說,一直不是挺重要的事,真要說出去玩,他每年都會參加公司安排的員工旅遊,他之所以為去,倒不是因為旅遊的內容吸引人,而是純粹想要扮演好一個「好員工」的角色罷了。
「出國旅行這種事,等退休以後再做就好,現在還是要認真工作,每天工作都多到做不完,哪裡有時間思考旅行這件事。」他總是笑笑對提出問題同事說。
每天可以準時出門上班,完成所有的工作後(幾乎沒準時下班過),再循著同樣的路線回到家,洗澡睡覺,跟著再出門上班,重複這樣的規律,對他來說就是幸福。
再說,公司跟主管對他也不薄,每年都給他好的考績,年終獎金、升等、升官從來沒少過,雖然稱不上「飛黃騰達」,但總算按部就班循序漸進,幾年前,終於升上「協理」,管理一個超過三十人的部門。
就在覺得「繼續為公司衝刺下去」也不錯的時候,因為長時間咳嗽不癒,拗不過主管與同事的要求去就醫的他,卻意外地被宣判得了肺癌。
除了工作量太大,缺乏足夠的時間運動休息外,他沒有任何不良習慣。
「我為什什麼會得肺癌?」他問醫生。
醫生如同背誦教科書的內容般,給了他十幾個可能的答案。
「怎麼生病的,並不重要,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要好好接受治療,得恢復健康才行。」副總拍拍他的肩膀說。
「協理,你不要擔心,公司的事安心交給我們。」平常時不時會出包的部下們也這樣對他說。
說真的,他那時真的認為----可以在這家公司工作真的是太好了。
剛開始接受的治療時,他每隔兩週會請幾天假去醫院接受化療,化療副作用結束後,他立刻就返回公司工作,累積的工作量少得讓他吃驚,部下們工作的質與量都明顯地提升,平常需要他費心處理的事情,在他請假的時候,也得到完善的處理。
他當然明白,自己的工作都轉嫁到其他同事的身上,但他沒有聽到任何抱怨,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的關心。
「你還好嗎?」
「如果感覺到身體不舒服,就多請幾天假,沒有關係。」
「記得要準時吃飯吃藥喔!」
「別加班到太晚,早點回家休息吧!」
剛開始的幾個月,他每天都看到聽到同事們溫暖貼心的問候,為了不給大家帶來困擾,他總是在治療結束後,立馬回到公司上班,並一如以往,盡力地完成工作,雖然他自己也明白,因為藥物的副作用與體能的下滑,自己的工作績效與以往不可同日而語。為了彌補在工作上增加大家負擔的愧疚感,他時不時就會請大家吃甜點喝飲料。
但是癌症治療畢竟不是醫治傷風感冒,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藥到病除,時間一長,同事們的慈悲逐漸到達用盡的界限,最近一進到公司,他感受到同事們看他的眼神不一樣了,各種抱怨細語在他的身後此起彼落,辦公桌上的文件逐漸堆積起來,他向同事詢問自己缺勤時的工作進度時,同事們的語氣明顯地不耐,甚至在他指正部下的錯誤時,以往溫順的部下居然大聲地回嘴。
他其實心知肚明,大家都是看在副總份上壓抑心中對他的不滿,他也才能繼續留在公司中。但他心裡始終相信----他為這家公司賣命一輩子,公司不會在這種時候棄他不顧的。就算公司會,副總一定會挺他。
之後又過了幾個月,副總為了減輕同事們的工作壓力,讓公務不會因為的他生病缺勤而延宕,把他調離了主管職,但他的薪水分文未減。甚至把他的座位調整到角落,避免讓同事們想起他經常缺席的事實。
毫無意外地,他桌上堆積的工作量越來越少,相對地,他在公司的重要性也日漸降低。
「公司有他跟沒他的差別在哪裡呢?」某天總經理用冰冷的語氣詢問副總。
「他為了公司賣了一輩子命,他有很豐富的經驗可以供後輩參考.......。」雖然知道總經理想聽的不是這個,但副總還是提起勇氣為他辯駁。
「你要明白,他生病並不是公司的錯。」不耐煩的總經理打斷了副總的說話。
「我們從來沒有要求過員工超時工作,甚至要求高階主管們要特別關心連續超時工作的員工,對於加班費的給付也都按照勞基法的規定,你要明白----公司並沒有對不起他。甚至在他生病後,我們還繼續雇用他,同事們也都任勞任怨地分擔他的工作,但相信你很清楚----公司是營利機構,不是社會福利團體。」
「根據人力盤點的結果。」總經理把人資部門的報告攤在副總的面前,裡面的內容副總根本不用再看。「他的年薪超過一百五十萬,這樣的薪水可以請五個基層員工,可以有效減輕大家現在超時工作的問題,更別提,如果拿來挖角一個跟他同等職位的高階主管,對公司的業績應該也會有明顯的提升。」
「你給我一個要繼續雇用他的理由。」總經理兩眼直直望著副總說。
深知自己再多說些麼都沒用的副總低下頭想了片刻。
「沒問題,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你還是退休吧!」副總對他這樣說。「你這一生都在為公司賣命,也該為自己而活了。再說,公司會支付你退休金的,你不需要擔心生活與醫療的費用。想想自己剩下的人生該怎麼生活比較重要吧!」
他低下頭,認真思考副總提出的問題。
不上班的我想做些什麼呢?他問自己,但腦中一片空白。
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公司與同事並非冷血無情,而是,世間任何事都有其界限。
慈悲也不例外。
《徹的話》
暑假結束後,立刻投入忙碌的工作中。雖然說,工作是為了賺取生活所需的金錢,但有時,還是會想「沒日沒夜地賣命工作值得嗎?」(徹是說,其他人啦!)不同的人,當然有不同的答案。不過,凡事不要超過公平的界限,不要對公司或其他人有太多的期待比較好。另外,別忘了留點時間給家人與自己。
書籍的話,繼續讀著《死神的浮力》。(超推)
這個秋冬想來讀周夢蝶。
想花點時間,找回寫作狀態下的「涼風徹」。
想去看「還是做個大叔好」李宗盛演唱會,得去搶票才行。
(圖說:福岡的海邊夕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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