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怎麼可能？
喬望著在眼前出現的老陳，不敢置信地在心裡叫了出來。儘管表面上，他仍然保持著專業經理人必須具備的一派冷靜。
毫無疑問，喬是一名專業的人事管理者。
大學念的是台大政治系公共行政組，人事行政是他的最愛的科目。退伍之後，毫不猶豫地前往倫敦念研究所，主修人力資源管理碩士學位，畢業論文寫的是「公司併購後人力資源的管理」。
他最專長的是----如何合法地有效地在公司併購後，調整被併購公司的人力，剔除不必要的工作流程，以合法的方式「解散」缺乏效率與發展潛能的員工，為公司節省人力成本，更進一步空出工作職位，引進更具效率、專業的員工。
取得碩士學位後，他在指導教授的推薦下進入一家專門進行跨國企業併購的公司，專職負責人力規劃的工作。
幾年過去，他成功地協助完成了幾樁著名的企業的併購案，成功地把原本瀕臨破產的公司，透過併購的方式後，進行人事結構與流程管理上整頓，有效提升了員工的競爭力與企業的獲利能力，讓出錢委託的企業主的資產數字不斷攀升，也累積自己相當的專業口碑。
這一切都歸功於----喬充分運用在學校習得的知識與理論，加上絕對理性的分析與果斷的執行能力。
在職場上，喬一直是成功者，他的臉上永遠都帶著一抹自信的笑容。
三年前，他再度協助完成了一樁重大的企業併購案。
他協助一個跨國的建設集團，併購了一個破產邊緣的本地中型建設公司。
跨國建設集團的總裁看重他的專業能力，併購簽約慶功宴上，拍著他的肩膀說：「怎麼樣？想實際執行一下公司人力重整的實際作業嗎？親手把自己的規劃落實很有成就感喔！」
說到這裡，總裁啜了一口單瓶要價破萬元台幣的紅酒，待鮮紅的酒精通過食道後，他給了喬一個相當具備成就感的數字。
喬沒有多想，很快地答應了總裁的提議，成為該建設公司的人事部門主管。
為了安定公司的人心，避免不必要的爭議，總裁完成併購程序後，對外發佈----公司三年內將不會進行任何人事調整的工作，一切蕭規曹隨，照舊進行。
這也就是說，喬有足足三年的時間，可以慢慢地對公司裡的員工們進行必要的評估與分析，同時擬定提昇公司人事績效的方案。
根據喬的分析，只要有效地引進新的設備與工作流程，簡化冗長的行政程序，公司可以縮減百分之十的工作職務，淘汰大約百分之十五工作表現欠佳、年資太深卻毫無發展潛力的員工，然後再增補百分之五年輕、學歷高、且具備未來性的新人。他評估，如此一來，公司的人事績效將可以有效提升百分之三十，而提升的人效將於短期間內反映在公司的獲利上，而新增的獲利足以填補解散舊員工所需支付的成本。
就算按照法律的規定核發離職員工資遣費、退休金，甚至多付給他們一些錢，當作封口費，公司也一定可以在三個月之內把這筆人事成本賺回來，甚至在半年之內，公司的獲利可以提升至少三分之一。喬信誓旦旦地對總裁報告他的人力計畫。
總裁仔細翻閱喬命名為「變形金剛（Transformer）行動」的研究報告，不住地頻頻點頭。
說到寫作報告，可是喬的強項，一直以來他就是靠著寫作簡單精闢的分析報告，才能在學校、職場上所向披靡。
就這麼做吧！總裁在報告上簽了名。
為了避免在計畫執行上出現不必要的失誤，喬親力親為地執行這次的人力調整計畫，面談每一位將被優退、資遣的員工。
有人在他的面前痛哭失聲。
有人當他的面前破口大罵。
有人一時失了魂似地不知所措。
當然也有人收到了超乎預期的錢，開心地笑了出來。
老陳當時的反應是什麼呢？
喬認真地回想，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
說到底，老陳在這家公司工作超過二十年，始終沒升過職，一直做著非常基層的文書工作，每天準時上下班，在工作上沒犯過大錯，當然也沒有立過什麼大功，衣著邋遢，走路時總是駝著背拖著腳步，他很喜歡抽煙，每天幾乎要花上一個小時放風吸煙，但他從不在吸煙時談論公司的八卦，總是默默地躲在角落，像呼吸新鮮空氣般，安安靜靜地抽著香菸。
如果真要找個什麼角色來形容他，就屬宮崎駿動畫《神隱少女》裡的無臉男最適合。
就算從公司抹去他，也不會引起太大的討論。
就這樣，喬毫不猶豫地把他放進「變形金剛」計畫的名單中。
精準地如電腦執行預設的程式般，喬的計畫在很短的時間內執行完畢，事前充分地溝通，加上事後的解釋，將對公司內部員工的士氣影響降到最低，加上某種程度的「殺雞儆猴」效應，提升了留下來員工的效率，同時引進新人帶來新氣象，一如他預料地為公司帶來可見的績效與獲利。
在「變形金剛」計畫完成後的一個月內，公司標下了價值超過數億元的大型公共工程標案。大計劃帶來的話題、繁榮預感與工作量，很快地沖淡了人事調整在公司內部產生的憂鬱氛圍。
毫無意外地，喬在職務與薪水上又更上層樓。
然而誰也沒想到，在工地開工半年後，原本一帆風順的工程進度開始出現瓶頸，大大小小的居民抗爭此起彼落，而工程安檢單位也開始針對工程的品質、工安吹毛求疵起來，工地被迫三天兩頭停工，所有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工程延宕造成的損失幾乎達到總裁可以忍受的臨界點。營建業與其他行業不同，一個工程必須耗時數年才可能完成，如果不能找到不順的真正原因，並找出解決之道，未來可能產生的損失讓人難以估算。
就這樣，總裁試圖透過私人關係瞭解事情的起因。
於是，幾個月過去後，喬再度見到老陳。
老陳照例駝著背穿著皺巴巴的襯衫，稍微站近一點，還可以聞到他身上飄散著的香菸味。
「他從今天開始擔任總務部門的經理。」親自領著老陳到人事部報到總裁語氣堅定地布達了任用命令。
喬則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緒地陷入五哩迷霧中。
這件事很不尋常。他皺起眉頭思考起來。
首先，新主管的任命，身為人事部門主管的他，不可能事先完全不知情。其次，總裁從來沒有親自領著人來報到過。最讓他不解的是----為什麼被資遣的老陳可以在半年後回到公司任職，而且職務還翻了一番，成了部門主管？
但總裁的交代，喬不敢多問，更不敢有意見。只好指示部下，按照公司的人員任用規定，替老陳辦理報到手續。
老陳的逆勢反彈強力回歸，成為公司內部不得不討論的重大八卦，各種小道消息在公司的走道中、茶水間，甚至員工往來的電子郵件中流傳。
其中最接近事實的版本是----老陳的遠親是反對黨的市議員，碰巧工程地點是他的大票倉。他偶然在家族聚餐中發現老陳被資遣的事實，原本就不滿市府執政團對透過大型公共工程的發包獲取政績，並且籌募政治獻金的他，藉故為老陳討回公道，發起各種居民抗爭活動與向有關單位舉報公安與環保相關違規事件，延宕工程的進行。
總裁在友人的引薦下與該市議員餐敘，並且答應市議員種種補償、回饋當地居民因為工程蒙受不便與損失的要求，試圖消彌施工過程中的阻礙。
正當事情談到一個段落時，市議員說出老陳被資遣的事。
「我這位遠親啊！人很老實，在你們公司賣命了一輩子，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真令人欷噓啊！為避免同樣的悲劇發生的其他勞工朋友身上，我覺得有必要會同相關單位討論一下大量員工解聘的相關規定才行……。」市議員意有所指地說。
「這完全是個誤會，老陳絕對是我們公司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我答應你一定會重新重用他。」總裁當下做了承諾。
原本隔天總裁就要安排老陳復職，但老陳堅持要把最後兩個月的失業救濟金領完，所以才延後了回公司的時程。
「其實，務實地算一算，就算一個月給老陳十萬，這個工程頂多再蓋三年一定可以完成，三年也不過就是付他三百萬，但是我們工地停工一兩天的損失就不止這個數字。這個錢就算請一尊門神放在家裡也值得。」這是同事們謠傳總裁的結論。
為了展現誠意，總裁還幫老陳升職加了薪。
果然從總裁採取種種「補救」措施後，各種抗議爭端就便魔法地灰飛煙滅。
「但這件事不能就這麼算了，不夠周延的人事調整計畫，對公司造成重大的損失，總得有人負責才行。」事情過後的某天，總裁決定究責。
所有的人都把矛頭指向喬。
在人生旅途上一帆風順的喬，在面對總裁公司的決定時，首度感受到悲哀。
《徹的話》
1.
很久沒有一氣呵成完成短篇故事。
2.
書籍的話，繼續閱讀Alice Munro的短篇作品集，有穿插閱讀各種雜誌。
3.
音樂的話，買了Avicii的電音作品，偶而聽聽這種音樂很振奮人心。
4.
電影的話，終於看了《美國隊長2》。
5.
DVD的話，推薦《寂寞拍賣師》、《救救菜英文》、《Leader》。
6.
很想找時間看《舌尖上的中國》第二季。
7.
以上，繼續著忙碌的生活，並努力擠出時間寫作新書。
（圖說：就算是徘徊在人生十字路口的中年大叔，也要好好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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