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的話》
這也是收錄在《九號迴廊》裡的故事,其實挺懷念以前那種一口氣把故事完成的衝勁。
會不會我們自以為有意義的人生,只是個笑話而已?
曾經有人這樣問過徹。
徹想說的是----如果人生是個笑話,就讓我們當一個可以讓人從心裡笑出來的笑話吧!
生活的牽絆不知不覺地越來越多,逐漸年邁的爸媽、家裡的盆栽、金魚.........。
哈!看故事吧!
(圖說:達利珠寶)
《1》
我不住地想,對於一個人的死訊,應該懷抱怎麼樣的情緒?什麼樣的反應才算恰如其份?
我三十歲後的人生,幾乎是由一堆人的死訊堆積而成,以致於我已經分不清楚該怎麼樣對這樣的訊息作適度的反應?
三十歲生日的那一天,我的孿生哥哥在醫院裡因為器官衰竭過世。他什麼也沒有留給我,除了震撼----一種死亡近在眼前的震撼。
三十一歲前半年,我的鄰居西爾法(Sylph)----享年八十一歲----做愛到一半的時候,心肌梗塞死了。他生前欠了我一萬鎊----租金,所以把餐廳的設備留給我抵債。我對經營餐廳一點興趣也沒有,所以把它們讓給廚師卡爾(Carl)夫妻、侍者艾倫(Ellen)跟比利(Billie),由他們繼續經營,我每個月向他們收取房租與攤還西爾法的負債。
三十一歲的下半年,我的情人費雪(Fisher)被一個酒後駕車的小鬼撞死,她留給我了超過一百雙各式涼鞋----她生前是職業的模特兒,專門拍攝鞋類廣告。我把那些鞋子用拍立得拍好照片後,放進鞋盒裡,挨著牆壁像樂高(Lego)積木般堆起來,成為室內裝潢的一部份。
今天是我三十二歲的第一天。無可奈何地,必須出席論文研究指導教授史蒂文(Stephen)的喪禮----並沒有人規定喪禮不能訂在別人生日的那一天,我穿著黑色西裝、白色襯衫、黑色皮鞋、黑色的領帶,戴著黑色的太陽眼鏡出門----老教授臨死前,還沒來得及為我的論文評完分,甚至沒有替我找到接手指導我的教授。
討厭的十一月,倫敦的天空布滿黑色的雲,沒完沒了地下著無聲的雨。
《2》
史蒂文的喪禮在大學的教堂裡舉行,史蒂文的兒子及太太站在教堂門口迎接來參加弔唁的客人。
「請節哀!」我擁抱史蒂文太太說。
小史蒂文領著我進入教堂。
教堂裡的布置,讓我眼睛一亮。
小史蒂文拍拍我的肩膀說:「我整理爸爸的照片時突然想到這個點子,我覺得用照片介紹他的人生是很合適的,可以勾起大家對他的記憶,也是他人生最好的介紹詞。」
我取下鼻梁上的墨鏡,睜大眼睛,看著牆上的一張張照片,頻頻點頭。牆上依序排列著史蒂文先生出生、入小學、中學、大學、從軍、結婚、蜜月、取得博士資格、生子、參加兒子的婚禮的各種照片,像紀錄片般,介紹這個人的一生。裡面還有一張我到他們家參加聖誕派對的照片。照片裡的史蒂文夫妻笑得燦爛,我和費雪抱著小史蒂文的兒子和他們全家一起拍的照片,耳畔依稀傳來當時的笑語。
哪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兩年前?或者三年前?時間在我未曾注意的時候飛快地流逝。
費雪的笑容佔滿我的腦子,我沒聽見牧師證道的內容,甚至忽略了小史蒂文如何講述他的父親……..。
費雪過世半年了呢?我在心裡喃喃。
過去一年我做了些什麼呢?論文沒有多寫一個字…..也沒有認識新的女友……沒到台灣去探望爸爸…..沒去阿郎的墳墓弔唁……甚至也沒去利物普探望媽媽跟Uncle……甚至連照片也沒拍過一張…….。
《3》
回到Holloway Road已經晚上八點,《Milan Cruise》的門把上掛著《Closed》的小木牌,但裡面的燈光亮著,透過玻璃可以看見卡爾、艾倫、比利和他們的朋友圍坐在餐桌,進行著撲克牌局之類的遊戲。
「Boss!(這是我的外號)」看見我進門,卡爾立刻站起來招呼,其他人也朝我轉過頭來。
「我餓死了,有東西可以吃嗎?」我找了一張靠近他們的餐桌坐下,把墨鏡脫下放在桌上。
「蔬菜湯、義大利麵跟三明治,可以嗎?」卡爾走進廚房。
「謝謝!」
這幢公寓的一二樓兩個單位屬於我Uncle所有。媽媽和爸爸離婚以後,嫁給在利物普從事地產業的他,他把這一樓的租金當成我的教育與生活費用,二樓則是我的住所。
「你們在玩什麼?」
塔羅牌。比利的新女朋友是個塔羅牌算命師,他們正在用塔羅算命。「你要不要來算算你的命運?」她熱情地問我。
「不!謝謝!我不信那種東西。」我舀起冒著熱煙的蔬菜湯,吐氣把它吹涼。
我不相信命運,特別是所謂的「八字」。我跟阿郎的爸媽在我們出生前就決定分手。我們出世以後,為了「公平」,他們用猜拳決定了誰要扶養誰,我跟著媽媽嫁到英國來。阿郎則跟著爸爸留在台灣。
照理說,我跟阿郎的八字是一樣----我們只相差十分鐘出生----的,所以命運也應該相同吧!事實不然。
我跟他的長相完全不同----我們是異卵雙胞胎。我無病無痛,熱愛旅行。阿郎小時候就罹患小兒麻痺症,長大後身體的狀況一直不好,經常出入醫院,甚至沒離開過台灣那個小島。
真要說,我跟他之間命運的分叉點,大概就是那次猜拳的勝負吧!
如果人的命運是由那樣微小的東西決定,那還有什麼好預測的呢?預測一次猜拳的勝負?或者更小的事情嗎?感覺上命運應該要更偉大才是阿!
我的思緒乘著他們的笑鬧聲,在餐廳裡繞阿繞。
離開餐廳的時候,卡爾交給我一個郵包。
「今天送來的,你不在,所以我幫你簽收了。」
寄件人是在台灣的爸爸,他寄給我三本阿郎的----他生命中最後的三本----日記當做生日禮物。
爸爸在整理阿郎的遺物時,發現這個他來不及寄出的包裹,足足遲了兩年,才到我的手上。但兩年,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反正不是什麼急迫的事)
我的人生是個笑話,是上帝無意間說出來的冷笑話。
我的兄弟,臨終前,才發現沒什麼東西可以留給你,我想愛唸書的你,或許有興趣看看這個笑話。
要愉快活著
阿郎在包裹裡的短緘寫著。
《4》
一點十七分。我按下鬧鐘的燈光,一排數字在我昏沈沈的腦裡產生模糊的概念,我不能理解的是----誰會這麼晚還厚著臉皮按我的門鈴,何況現在還是冬天,氣溫接近攝氏零度。
「Damn it!」我咒罵著,順手拿起睡袍往身上一披。
門一開,哈登(Harden)光著身子站在門外。「Hey! Man!」他嘻皮笑臉地說:「你有保險套嗎?我快要爆了。」
唉!我嘆一口氣。「你等等。」走進浴室裡,拿出一整盒的保險套,從門縫裡遞出去給他。
他面露淫笑,滿意地離去。
我回到床上,閉上眼睛,等待睡意重新降臨。
不知道那個女孩要遭殃了?我在心裡嘟噥起來。
哈登是個長得很帥猶太人,愛玩橄欖球(Rugby)的他,練就超人般的身材。他在廣告公司擔任攝影,如果不是因為他,我不會有機會認識費雪……。這小子有嚴重的戀亞癖-----他瘋狂地喜歡跟東方女人做愛,特別是胸部小、眼睛小、個子小的黃種女人。但他從來不跟她們戀愛,通常只做幾次愛就會把她們甩掉。
不知道有多少女人詛咒過他?不過,他在媾女方面從沒遇到阻礙。
進入夢鄉前,我想起費雪那雙近乎完美的腳。
《5》
推開《Milan Cruise》的大門,就看見哈登和一個東方面孔的女孩坐在靠窗的位置吃早餐。我走到吧台邊,刻意避開他們。
比利替我倒了一杯咖啡。我點了玉米片加牛奶、土司還有水果加優格。
我把奶油抹在烤好的土司上時,哈登靠了過來。
「嗨!我昨天晚上沒吵到你吧!我是說……你知道……那女孩叫得很大聲。」他用手肘頂了頂我的右手,用驕傲的神情說。
「沒有。」我搖搖頭。
「ㄟ!你知道那個女孩是從台灣來的嗎?又一個台灣女孩,真糟,我本以為她是越南或其他國家的人,這樣我的蒐集就更齊全勒。」哈登的目標是跟所有亞洲國家的女人做愛。
「你很變態。」我皺著眉頭看著他。「可不可以讓我安安靜靜吃頓早餐?」
「變態?是各有所好吧!」哈登要了杯鮮奶,咕嚕咕嚕地喝下去。「你喜歡腳漂亮的女人,而我喜歡東方女人,變態?這世界上有正常的人嗎?」
「你去死!」我不客氣地說。
「你先死!」哈登把早餐費用空杯子壓在櫃臺上。「我最近又接了新鞋子的廣告拍攝,改天給你看看,說不定有你喜歡的,你知道,男人太久沒做愛會心理變態。」他拍了我的背,害我被土司噎到。
「不….用了。」我把卡在喉嚨裡的土司咳出來。
哈登摟著女孩揚長而去,臨去時,女孩用奇怪的眼神瞄了我一眼。
《6》
我試著和其他幾位老師聯絡,試著尋找新的指導教授,繼續未完成的論文。這篇博士論文已經寫了三年,最近一年因為許多難以預料的狀況,幾乎停擺。
當初為了取巧選擇了關於滿清末年的地方幫派與司法作為研究的主軸,以為用我的中國面孔加上西方人對中國的瞭解不深,應該可以簡單蒙混過關。誰知道學校的中國通史蒂文----我本來以為可以在他護航下順利過關----突然過世,而新一派的研究中國老師們對於歷史的考據要求非常嚴格。
雖然我在爸媽的要求----他們認為以中國人數的強勢,中文遲早將成為強勢語言----下,對於中文的聽說讀寫都沒有問題,但是對於「歷史」,真的一籌莫展。
「嗨!你不清楚中國歷史?開什麼玩笑,你是個中國人呢!」每次老史蒂文發現我對中國歷史的瞭解淺薄,都會這樣說。
沒錯。我開了自己一個玩笑。
我坐在李斯特廣場(Leicester Square)的咖啡店裡,嚼著沒什麼味道的燻牛肉三明治,乾燥的麵包屑像雪片灑在我攤開的書本上,書裡面的字我一個也看不進去,只有無奈地盯著路上的行人看,嚴格地說,我是在看他們的腳。
下著雨的街頭,每個人都穿著厚厚的襪子和皮鞋、靴子、球鞋把腳完全包裹住,根本看不見任何人的腳。
覺得失望。自然而然地懷念起費雪,她有一雙我這輩子僅見近乎完美的腳。
三年前的夏天,我漫無目的地翻閱女性雜誌介紹鞋子的報導與廣告,翻著翻著我注意到一雙完美的腳,該怎麼形容呢?那雙腳像藝術品般,完美無瑕,從表面上看不見任何一根血管,像瓷器般的光澤,腳的弧度、腳指頭的大小、長短、甚至連腳指甲的長相都無懈可擊。我無可抑制地愛上這雙腳----雖然我不知道她的長相,所有的照片都只有腳的特寫----的主人,甚至認為擁有這樣一雙腳的人必然得到上帝特別的眷顧。
照片的攝影是哈登。於是,千求萬求,請他安排讓我認識這雙腳的主人。
「那女孩長得很普通,只是有雙美麗的腳罷了。」他對於我的沈迷無法瞭解。
「無所謂,就讓我見見她吧!」我懇求。
於是,在一個週末的夜晚,哈登安排我跟費雪在城裡的一家酒吧碰面。
如哈登所言,費雪的長相並不出色。長長的金色頭髮垂到腰部,小小的臉上有著大大的藍色眼睛,臉上有幾顆雀斑,怎麼看都不算是個美人。她偶然看見報紙上的徵人廣告,前去應徵,便順理成章成為一位專供人拍攝腳的摩特兒。不當模特兒的時候,她在專門販售旅行書籍的二手書店裡當店員,她最大的夢想是環遊世界,而最嚮往的地方是----埃及。
那天晚上,她穿著緊身的白色露肩裝和牛仔褲,腳上穿著愛迪達斯的慢跑鞋和運動襪。
哈登很識趣地中途和朋友先行離去,我和費雪漫步在夜的倫敦街頭,清風徐徐。我們聊到中國、香港和台灣。
「這些地方你都去過?」她露出崇拜的眼神。
「當然。」我點點頭,我還去過日本、韓國、新加坡,還有大部分的亞洲國家。從二十歲開始,我便有計畫地每年出國旅行兩次。
就這樣,我們一起到我家去看相本。我們並肩坐在沙發上,我盡可能集中精神解釋照片,卻難免心不在焉,不停地瞄著裹在厚厚的白襪子裡的腳。
「可以讓我看一下你的腳嗎?我知道這樣要求很不禮貌,但是…..可以嗎?」我想,我那時候的表情一定很誠懇。
費雪點頭答應。
我小心翼翼替她脫下襪子,像解開得來不易的禮物般。仔細地端詳她的腳,我禁不住發出感嘆,到現在我都還能憶起當時的震撼,她的腳比照片更完美千倍萬倍。我情不自禁在她的腳背上輕輕一吻。
「對不起。」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費雪已經臉紅了。
「不!沒關係。」她害羞地笑了,並且給我一個擁抱。隔天,我給了她公寓的鑰匙。
《7》
因為不明原因失眠的我,數到第三千五百二十一隻綿羊時候,決定放棄。
我長嘆一口氣,走到廚房倒一些蘇格蘭威士忌在玻璃杯裡,回到床上,扭開床頭燈,閱讀阿郎的日記。
這三本日記,記載了一個叫做荳子的女孩的大小瑣事。
阿郎為了什麼喜歡這個女孩呢?他在日記裡並沒說明。但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的從女孩在日記中佔據的比例感覺到他在阿郎心中的份量。
阿郎在教會裡認識荳子,她拋棄了交往一年多的男朋友,卻遭到男友的反撲,為了抒解憂鬱和受挫----在我看來,那是罪有應得----的情緒,她開始和阿郎密集地約會。阿郎每天騎著特製的機車----因為他的腳不方便----接送女孩上下課,女孩總是很自然地搭上阿郎的機車,一路上陪著阿郎有說有笑地,這對阿郎是很大的鼓勵。
從來沒戀愛過的阿郎,首度感受擔任護花使者的榮譽感,並樂此不疲。不管颳風下雨,不管時間多早多晚,只要荳子的一通電話,阿郎絕對隨傳隨到。
但他從不敢妄想荳子會愛上他,阿郎知道自己的雙腳不方便,也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不佳,不知道可以活到什麼時候。他從不奢望「戀愛」這樣的好事會降臨到自己身上,更何況是跟荳子那樣可愛的女孩。
阿郎曾有過幾次向自己喜歡的女孩表達愛慕之情,誰知道,話說出口後,那些女孩見到他,就彷彿他身染愛滋----或其他惡性傳染病----般地退避三舍,連話都不願意跟他多說。
所以,阿郎嚴守份際,深怕逾越了界線後,荳子會離他而去。
《可以陪著她,分享她的心情,當她的守護天使,對我,已經足夠。》阿郎在日記裡這樣寫著。
原本曖昧不明的關係,卻因為女孩在電影院裡吻了他,還在他耳邊說「我愛你」,而有所改變。
從來沒有接吻過的阿郎,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那天晚上他們一共接吻了十七次,阿郎清清楚楚地記錄了十七次不同的感覺。
接吻後,荳子就突然斷了音訊。阿郎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找到她,但荳子找了一千個她們不適合的理由。
「求求你,讓我試試,不管你開出什麼條件我都會答應,只要讓我可以愛妳……」阿郎苦苦哀求。
「其實,你要當我男朋友也可以,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荳子說。
那個時候,不要說一個條件,就算是一萬個條件,阿郎也會義無反顧地答應。
「你要乖乖聽我的話。」
祇是這樣嗎?沒問題。
祇是阿郎沒想到,「乖乖的」內容包括:只准荳子找他,他不准找荳子。不准在荳子身上留下吻痕。不准做任何她說不的事……。
我越讀心裡的無名火越旺。這哪是什麼男友的條件?根本是規範佣人的規章。
但阿郎仍然甘之如飴。
阿郎知道,荳子一心想到英國留學。於是,告訴她,自己有個孿生兄弟久居倫敦,荳子對此大有興趣,每每要求阿郎讓她跟我聯繫,但阿郎始終找各種理由搪塞,雖然他無力全面捍衛自己的愛情,但是他總該做些什麼?他的心情,我可以瞭解,但我不住地詛咒那個叫荳子的女人下地獄。
「你們兄弟長得根本不像,你們真的孿生兄弟嗎?」荳子看見我和阿郎的照片說。
我首度在日記裡,看見阿郎對我的抱怨。
《8》
哈登帶著一個印度女孩跟兩大疊照片來拜訪我。
戴著鼻環的印度女孩盯著貼著牆壁堆放的百來雙高跟鞋發呆。她的皮膚黝黑,腳底板結著厚厚的繭,腳趾有力地張開抓著地板,腳指甲邊緣可以有些黑色的塵垢。一看就知道,她常常光著腳走路。
哈登的肌肉不自然地鼓著,想來他剛剛才去過健身房充分鍛鍊過。
他接過可樂,把兩疊照片遞給我。「這一疊是我以前幫費雪拍的照片,給你留念。另一疊是我最近拍的涼鞋廣告,看看有沒有你喜歡的。」哈登坐在我身邊打開電視的體育節目說。
我低著頭翻閱後面那一疊。
「你知道跟印度人做愛很爽嗎?像一邊吃咖哩一邊做愛,印度人天生就有他媽的咖哩臊味。而且你別看她瘦瘦的,他媽的,胸部還真大。」哈登又開始了。
「你去死!」我低頭看照片,懶得看他的表情。
「你先死。」他轉到橄欖球的競賽節目,認真地看著。
照片裡的腳當然都經過製作人的挑選,但是沒有一雙比得上費雪。我突然想起以前讀過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那句中國老話。
「當腳變成商品的時候,你就比須花恨多時間來保護它。」費雪這樣告訴我。
所謂的「保護」包括:細心修剪腳指甲、清潔指甲邊的污垢、腳部去角質、使用挫刀去除腳上的廢皮、塗上專用乳液、選擇好穿又不易起繭的鞋子、不斷提醒自己不要走太多路、注意走路的姿勢,為了避免腳指甲變色,不工作的時候,她連腳指甲油都不擦。甚至每天睡前都會把腳翹在牆上倒立幾分鐘。
她蒐集自己拍過的每雙鞋子,但卻很少真正穿她們,她總是把自己的腳藏在厚厚的運動襪裡。
只有在睡覺和洗澡的時候,我才有機會細細欣賞她的腳。每次我輕咬她的腳趾或親吻她的腳,總是弄得她大笑。她的笑臉,我永遠無法忘記。
「這張照片不是她。」我從哈登給我的照片裡,發現一張不屬於費雪的。
「祇是腳,你怎麼會知道不是她呢?」哈登皺起眉頭,懷裡抱著印度女孩,盯著照片搖頭。
我當然知道。因為費雪是如此的獨特。
我從來沒遇過像她那樣專業的自助旅行者,每次旅行前,她都會找齊各種旅行指南,做最完善的旅行計畫,並且包容過於隨性和缺乏方向感的我。我陪她去過很多地方旅行,除了她最愛的----埃及,我老是覺得那樣的地方很難好好洗個澡,而一直拖延著。
我從來沒遇過像她那樣願意陪我在每個週末下午,呆在Russel Square的公園裡,吃著沒味道又乾又硬的麵包,在大英博物館裡聽著台灣----或中國----導遊說的笑話,看枯成咖啡色又乾又硬的木乃伊,陪我在New Oxford Street逛街吃東西。
我從來沒遇到過比她更棒的按摩者,他總是在我肩膀不自覺用力的時候,替我按摩,我相信她的手只有某種魔法,可以瞬間抒解我的壓力。
我從沒遇到過任何一個女孩,在我忙著寫報告的時候,毫無怨言地在一旁陪著我唸書。
我從沒有…….。
老天爺!一瞬間,我發現自己是如此地想念她。
《9》
「好無聊喔!」艾倫像遊魂一樣靜悄悄地來到我的身後,用帶著愛爾蘭腔的英語說。
我把視線從讀到一半的關於中國地下社團介紹的書籍上移開,我盯著這本書看了兩個鐘頭,卻沒有一點讀進腦裡。我摘下眼鏡轉頭看他,他的影像在我眼裡慢慢變得清晰。
看見我回頭,艾倫索性拉開椅子在我身旁坐下。
「你不覺得生活很無趣嗎?」他開始向我抱怨平淡的日常生活,他已經超過兩年沒談戀愛,最近的十個月甚至連性生活都沒有,每天起床後就到餐廳裡工作,下班回家就看足球或老電影的錄影帶。
「所以呢?你覺得該做什麼樣的改變?」我喝著變冷的咖啡,想起自己跟他一般平淡無奇的生活。
「去談個戀愛怎麼樣?」
「談戀愛的時候就不會覺得無聊嗎?」我招手示意比利替我加上熱的咖啡。
我和艾倫沈默了好幾分鐘。
「如果生活的基本問題不解決?貿然去談場戀愛,會不會更把無味的生活更逼向毀滅的邊緣呢?」我突然想起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有一對看起來像德國人的情侶進入餐廳,艾倫迎上去招呼,把疑問留給我。
「我以為書念得比較多的你,可以給我答案的。」幫他們點完餐走過我的身邊,艾倫留下這句話。
生活的問題也許不是書念得多就可以學會解決的。
《10》
阿郎終於不乖了。
他給我的日記,成為我每天睡前的助眠讀物。這三本被他戲稱為笑話的日記,我讀著的時候,一點也笑不出來。
以準備英國語言測驗IELTS為理由的荳子,整整一個月沒跟阿郎聯絡。忍不住思念之苦的他,下了決心到學校去等候她。放學時間一到,阿郎很快地從走出校門的學生裡找到荳子,她高高興興地跨上一位男同學的機車準備離去,阿郎從身後喚住她。
「我今天沒跟你約。」看見阿郎的荳子臉上的笑容立即消失,換上一張嚴肅的表情。
「可是我們好久沒見面了,我祇是想見見妳,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的。」阿郎用顫抖的聲音說。
「我現在要去補習。」荳子不耐煩地說。
「我可以送妳去,我有騎車。」阿郎只想多爭取一點和荳子相處的時間。
「可是我跟同學約好了。」她回頭看看在一旁等候的男同學。「而且坐你的車,好多人看我,丟臉死了。」
丟臉?但是妳以前不是很喜歡坐我的車兜風嗎?阿郎的聲帶像被大石壓住般,發不出聲音來。
「我晚上打電話給妳。」荳子跨上同學的機車,像陣風般消失在阿郎的眼底。
我閱讀的興致隔壁傳來的撞牆聲打斷,不用說,哈登又在瘋狂的做愛了。哈登的床很爛,四隻床腳鬆動----當然跟他的頻率有關,他幾乎全年無休地天天做愛。我離開臥房,走到客廳,倒了杯威士忌給自己,戴上耳機聽著爵士樂,繼續讀阿郎的日記。
「我們分手吧!」荳子在電話那一端斬釘截鐵地說。
「為什麼?」雖然分手在意料之中,但阿郎還是被荳子的話撼動。
「其實,我根本沒愛過你。」
「但是那天妳在電影院吻我的時候,妳親口告訴我,妳愛我的阿!」阿郎的腦像被切斷訊號的電視般只剩一片灰。
「我那天祇是剛好想接吻,而你在我身邊,我又不太討厭你…..才…..,而且你沒吃虧吧!至於什麼『我愛你』,那祇是一時衝動而已,哪是一句玩笑話,誰知道你居然當真了……。」
「祇是玩笑?」阿郎不知道該說什麼。
「對阿!戀愛不就是那樣嗎?我以為你已經三十歲應該很有經驗的……。」
我怎麼能告訴她,這是我的初戀,而且我到現在還是處男呢?…………..。阿郎在心裡自言自語。
「你應該知道我們並不相配吧!而且我畢業後就要去英國唸書,我還想環遊世界,但是你不能離開台灣吧!」
阿郎無言以對。
「我也不想傷害你阿!所以,才想出那種方法,以為時間久了,你自己會瞭解,誰知道……..。」荳子繼續責備他。
「對….不….起…..。」阿郎終於擠出這幾個字。
看到這裡,我氣得無法思考。用力把日記往牆邊一擲,「碰」的一聲,兩張紙從日記裡飄出來。我撿過來一看,是荳子的照片,還有阿郎留給我的另一封短信。
《11》
星期天早上逛Safeway Holloway 超級市場採購日用品的時候,碰到哈登跟他的台灣籍的女友---我很猶豫,這樣的稱呼適不適當?
哈登和我並肩走著閒聊,台灣女孩則隔著哈登看著我,眼神詭異地。
我扔了一大盒保險套到哈登的推車裡。「你幹嘛?」哈登反射地把它扔回我的推車裡。
「你先買吧!省得晚上吵醒我,我家的保險套已經全部都給你了。」我把保險套再扔回去。
「你上次給我的還有剩呢!我這個月缺錢,不能買無謂的東西。」哈登說著,把保險套放回貨架上。「倒是你,這麼久不做愛,不會心理變態嗎?」
我笑而不答。
「對了,一直沒跟你介紹。」哈登指了指走在身旁的女孩。「她叫Bean,是在倫敦念研究所的台灣學生。」
Bean朝我點點頭。
「你好。」我微笑招呼。
「對了!Boss會說中文喔!」哈登對Bean說。「他在倫敦住很多年了,是博士班候選人喔!如果你有什麼問題可以問他,他人很好呢!」
《12》
「你們想去埃及嗎?」我把兩張機票遞過去,卡爾夫妻一臉狐疑。
那次的旅行是要跟費雪一起去的,作為她三十歲的生日禮物。費雪興高采烈地從書店裡找來各種旅遊資料,規劃行程。
誰知道,在她抱著一堆書趕回家的某一天,居然在大白天被一個酒後駕車的小鬼給撞死了。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麼未滿十八歲的小孩會在大白天喝得爛醉?還有車可以開?
「他不是嗑藥,而是飲酒過度嗎?」我滿臉狐疑地問承辦的警員。
「是飲酒過度。」他滿臉嚴肅地告訴我。「但是有差別嗎?飲酒過度?或者嗑藥?」
「不。並沒有。」也許我祇是想隨便找件事分散注意力。
我沒見費雪最後一面。聽說她的身體多處骨折,全身都有嚴重的出血。她在送進火化場之前,我掀開了覆蓋在她身上的白色毛巾的尾端,看了她的腳。她的腳跟生前沒有兩樣,還是那般地完美。我彎下腰在她的右腳大腳趾上親吻了一下,嘴唇傳來冰冷的寒氣。這時候,我才確定她死了。
這是個玩笑嗎?我不止一次問自己。
「有什麼好笑的事嗎?」卡爾太太看著我無奈的笑容問。
不,並沒有。我搖搖頭。
最後我把票送給比利跟她的女友,她們還笑著答應要送我木乃伊的模型做為禮物。
《13》
一連幾天晚上,都有不同的女孩在公寓外大吼大叫,她們瘋狂地敲打著哈登的大門,情緒激動的時候,就會放棄英文使用自己的母語。憑著她們使用的語言,我可以猜出她們的國籍。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但是規模----起碼有四個人----這麼大的,還倒是頭一遭。
我一點也不想管這檔子事。不用問,也知道是感情的問題。哈登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喜歡亂搞。
今天晚上,又來了另外一個女人在門口拼命叫門。
我為了應付明天的----終於有人願意接手做我的論文指導教授----面談,拼命地準備資料。如果不是聽見女孩用中文罵了髒話,我壓根不想管這件事。
「妳這樣叫門,就算他在家,也不會開門的。」我打開門用中文說。
敲門的人是Bean,她的頭髮像如浩劫後的混亂,臉上的妝被眼淚弄得糊成一片,像幅失敗的水墨畫。
她在沙發上坐下,我倒了杯熱咖啡給她,遠遠地看,她的身體好小。
「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選了她身邊的位置坐下。
我懷孕了。她說。跟我猜測的一樣,但怎麼可能呢?
哈登的確是個混蛋,但他是個怕麻煩的混蛋。為避免後顧之憂,他堅持安全性行為。就這就是說,要懷他的孩子,就跟等待保險套的非人為毀損率一樣----機會極低。
「妳確認了嗎?」我問她。
她點點頭,一言不發。
「要不要再確認一次?」我到浴室裡取出費雪以前買的驗孕試紙。
幾分鐘後,確定了Bean真的懷孕了。
「妳確定是他的?」
當然!Bean很生氣。
「開玩笑的。」我說。「所以,你的打算是?」
「我不知道。」Bean的眼淚像壞掉的自來水龍般,唏哩嘩啦地流個不停。
其實我知道,除了墮胎,她沒有別的選擇。哈登並不真的愛她,他只是想跟東方人做愛罷了,就像有些人喜歡中國菜一樣。哈登也許逃不掉扶養小孩的責任----至少得支付小孩的生活與教育費。但這得在嬰兒出生後經過複雜的DNA比對,證實小孩確實是哈登的種,以及經過冗長的法律程序才會變成事實。在那以前,Bean都必須自己負擔醫療與生產的費用,最起碼她得暫時放棄她的唸書計畫。
我把事實告訴她,聽完以後她哭得更厲害了。
看到她哭得這麼慘,我居然有種幸災樂禍的快感。
這是報應。我在心裡說。
「哈登不會這麼快回來的,不如我先送你回宿舍吧!」眼看就要到地下鐵停駛的時刻了。
我決定先開車送她回去。
《14》
回到家,已經凌晨。從樓下往上看,哈登家暗成一片。但是信箱裡的信件被拿空。我猜測他已經回來。
「哈登,是我,快開門。」我不耐煩地象徵性敲了幾下門。
不到幾秒鐘,哈登打開大門,從門縫裡伸出頭來。
「只有你一個人?」他鬼鬼祟祟地說。
嗯!我點點頭,拎著鞋子走進屋裡去。
「真是倒楣了!」我一進門,哈登遞給我一瓶可樂,語氣緊張地說。
「不知道怎麼回事?最近我上過的馬子,有幾個人居然懷孕了!真他媽的,我明明都有戴保險套…….。」哈登咕嚕咕嚕地灌下幾口啤酒。
「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麼處理?」
「叫她們拿掉阿!她們也沒把握那是我的種吧!反正我是不結婚的,如果要我負擔小孩的教養費,也可以阿!反正我的薪水很少,她們也拿不到什麼錢……我已經想好了,每個人給她們兩百鎊打發她們算了。」說到這裡,哈登居然打了個飽嗝。
如果是平常,我可能會忍不住扁他一頓,但是此刻,我卻很高興,他是爛人一個。
《15》
「可是你說你愛我的阿!」隔壁傳來吵架聲,把我從睡夢中吵醒。
「不然你要我怎麼說?那是做愛結束後的禮貌阿!你懂不懂阿?幹嘛當真呢?」哈登大吼。
「可是你說,你會永遠愛我的。」女孩哭得更慘了,那個聲音聽起來很像是Bean。
「你都念那麼多書了,怎麼還這麼笨?就算你把肚子裡的孩子生出來,也一定是個笨蛋,不如拿掉他,乾脆一點。」哈登大聲吼回去。「這裡是兩百鎊,你愛要不要。」說完他奪門而出。
一連好幾分鐘,隔壁一點聲音也沒有,之後才聽到有人關門離開。我從樓上往下看,Bean 低著頭走過《Milan Cruise》的招牌下。
《16》
阿郎的日記裡面藏了一張荳子的照片。我猜想一定是阿郎趁他不注意的時候偷拍的。留著長髮的她,眼睛望著遠方。雖然髮型有些改變,但我還是可以認出玩弄阿郎的荳子就是Bean。
阿郎留給的短緘裡面交代我,如果有機會碰到荳子的時候,一定要幫忙她。
我反覆思考短緘與日記的內容,忍不住懷疑,這是不是阿郎跟我開的玩笑?
荳子明明對他這麼壞,玩弄他的感情,他還交代要我幫忙她?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麼?
左思右想,我還是有點擔心荳子。於是,決定到學校找她。
我在圖書館裡找到正在打電腦的她,她的眼睛紅腫得跟金魚一樣。
「你還好嗎?」我問。
「不太好。」她用微弱的聲音回答
「你有熟的婦產科醫院嗎?」
「沒有。但是我可以幫妳問問。」
「決定拿掉小孩了嗎?」
她點點頭。
兩天以後,我陪著荳子到市區某家府產科作墮胎手術。
「她才剛懷孕兩個月,手術很簡單,只要一個小時左右就可以。」護士遞一堆表格給我。
「你是小孩的爸爸嗎?」另一個護士用不友善的語調問。
「當然不是。」我用力搖搖頭。
手續辦妥以後,我和荳子坐在手術外面等著。
「妳認識阿郎嗎?」我本來不打算在手術前問這個問題,但不知為何?問題自己從口中跑出來。
荳子點點頭。
「妳知道他是我哥嗎?」
荳子頭垂得更低,像被風吹動的稻穗般微微的點頭。
「妳什麼時候知道的?」
「從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他給我看過你們的合照,但是那時候的你頭髮很短…….」她頭也不抬地說著。
「我本來不想管妳的,不過,他臨死前留給我一封信,要我遇到妳,一定要幫妳,我不知道,他是開玩笑還是說真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遇見妳,他這一輩子,恐怕都沒有機會嘗試戀愛的滋味…….。」
「你說,他已經死了?」荳子驚訝地抬起頭看我,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
和荳子分手後,阿郎的身體就出了狀況,幾個月以後,就在醫院裡過世。
聽完我說的話,荳子居然嚎啕大哭起來。醫院裡頭的人都用狐疑的眼神看著我。
陪女人做墮胎手術算不算參加喪禮的一種呢?荳子在手術房裡做手術的時候,我問自己。
《17》
「你開什麼玩笑阿?」哈登氣沖沖地跑到我的家裡,門才一開,我就被他推倒。
「怎麼回事?」我還摸不清到底出了什麼事?
「你看看這個保險套。」他把一個未拆封的保險套丟給我。
我站起身,拿著保險套端詳半天,才發現保險套過期了。
等不及我說,哈登就說:「就是你給我這些過期的保險套,害我花了那麼大筆墮胎費。」
我雙手一攤,無奈地說:「對不起!」
「Damn it!沒想到保險套也有保存期限。」哈登還是很生氣。
我隨手從浴室裡拿另外一排給他。「這給你作為補償。」我說。
他拿起保險套反覆地檢查。
「不用擔心,我昨天才買的,保證沒過期。」我笑笑地說。
「你終於開始談戀愛了,對方是怎麼樣的人?」哈登突然忘了保險套的事,關心起我來了。
「這個女的是個教小孩鋼琴的老師,我在Safeway超市裡認識的,她有一雙很漂亮的手喔…….。」
「你要賠我一半的墮胎費……」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哈登突然叉開話題。
「你別開玩笑了。」我笑笑地說。
(終)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