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徹的話》
有些讀者跟徹抱怨,買不到徹以前出版過的作品,甚至跟徹要書。。。。。
因為書的印量真的不多,所以徹手邊也沒幾本。
碰巧去年第一本小說集《九號迴廊》的合約滿了,一直想著要把裡面收錄的故事在電子報再登一次,希望想看的人可以看到。
這故事完成於2001年,2002年收錄進書裡,寫故事的心情早已遺忘,為了放上電子報,隔了九年後,首度又讀了一次。。。只覺得很不可思議。。。
不過很懷念以前可以有時間、精力與動力寫小說。
話不多說,看故事吧!
(圖說:巴塞隆納的達利珠寶館作品)
《前言》
我跟在周喆的身後走著,她從一條河堤的尾端走到頭,穿進馬路邊的小巷子,再回到河堤的尾端,繼續往前走。
她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走著,我雖然有很多問題想問她,但是看著不語的她,我怎麼也說不出話來,所有的疑問像卡在喉嚨裡的魚刺般,嚥不下也吐不出來。
從黃昏一直走到日落。
我和她像被放置在迷宮的兩隻白老鼠般,繞著圈圈怎樣也走不出來。
《1》
想起一件小時候發生的事。
所謂的「小」?指的並不是孩童時期,約莫是十六七歲的當口,從現在三十二歲的這個點望去,大約是在來時路一半的地方。回想這已消逝的十五六年,居然沒有特別值得記憶的東西……,只是又過了十五六年。
那時的我,剛經過了不愉快的國中時期,終於進入高中,於是,決定在左耳上打個耳洞作為紀念。
我每天很高興地戴著耳環去上學。相對於現在滿街戴著耳環的年輕人,那時候戴耳環無異於對權威的挑釁,別說維持校園秩序的教官容不下我,學校裡的幫派更視我為死敵。
也不知為了什麼,那時候就是堅持每天要戴著耳環上學?
總之,在兩派人馬的圍剿下,我很快地從戰場潰敗。
幾個月以後,重新參加考試,考進這所私立的專科學校。
選擇這所學校的理由很簡單。第一,它以管理鬆散著稱,我想,校方不會干涉我的耳環。第二,爸爸的辦公室就在學校的旁邊,如果惹上什麼禍事,他可以就近解決。第三,那時候的我,既不想唸工程,也不想唸商業,新聞專科學校……聽起來是個不錯的選擇。
所以,我來到這裡。
第一眼看到這所學校,只覺得它像座古城。
學校座落在山坳裡,大門前有如護城河般蜿蜒的小河,校門的設計與古城門無異,巨大的金屬門,噴著紅色的漆,還有金色的釘子凸飾,門的兩側坐著石獅,踏入校門就接著一條八十幾公尺的隧道,走出隧道,天晃然一亮,彷彿進入一個與世隔絕的城市。
入學的第一天,就被維持秩序的教官約談,並沒什麼特別的事,祇是因為「被退學」的紀錄,他們交代我要乖一點,不要惹麻煩。
像被警察約談的疑犯般,我被退學的過往,不脛而走,並且被抹上一層「傳奇」----當然是不好的----色彩,很多人把我跟黑道聯想在一起,沒有同學敢招惹我。
這是好事,反正我也不想招惹別人。
十幾年過去,再回來這裡的時候,我已經是某廣告公司的創意指導。
數月前,收到學校寄來的信函,邀請我擔任學生廣告比賽的評審。
翻翻行事曆,最近沒有很趕的案子,於是答應。
這所學校幾年前升格為大學。
站在校門口,可以感覺到時間的變遷。校門口的石獅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幾株長青的樹木,新式的教學大樓佔據原來的空間。古人常常用「景物依舊,人事全非。」來形容世事滄桑。
對我來說,這裡改變的,不只是人與事而已。。
陪我度過青春歲月的荒城,跟著我的青春一起被淹沒在時光的洪流裡。
會議的地點在圖書館,負責接待評審的學校老師向大家說明競賽流程與計分方式,最後把參賽作品分給大家,第一步要做的工作是----進行作品的初選。
對於校方所提供的餐點沒有興趣的我,拎起分配到的學生作品向圖書館外走去。
入學以後,升學壓力暫時消失,五年內不必再為聯考煩惱。於是,我把注意力放在教科書以外的東西,因為懶得跟大家擠公車,我常利用放學後的一段時間在圖書館看書。
我不愛坐在閱覽室裡,總覺得規規矩矩坐著壓力很大。所以,一樓的窗欄便成為我的專屬座位,我喜歡屈著身體坐在裡面看書,時而起身走走,鳥瞰整座校園,偶而望望天上的明月。
靠山而建的這座圖書館,提供俯視山谷的絕佳角度。以相對高度來說,圖書館的一樓相當於其他大樓的五六樓之高。
學校變得不一樣了。除了圖書館,新建的大樓徹底改變了學校的景觀,我環顧四周再一次確定,一切真的都改變了。
抬頭仰望月亮,今晚的月泛著淺淺的紅色,這樣的月,很多年前我也見過……….。
看著月亮的瞬間,在我未曾發現的時候,多年來我努力遺忘的某些事,其實一直藏在心裡某個角落,未曾消失。而此刻,在月光的照耀下,往事像被放置在水龍頭下的氣球般,一點一點地膨脹。
《2》
為什麼月亮會變成紅色的呢?
躺在床上攤開學生的作品,抽煙聽音樂的我,忍不住想起這樣的問題。
當然,我並不是什麼天文學家。印象裡,好像大雨來臨前後,或許是光線反射的關係,月亮會變成紅色。
中國古老的傳說裡,紅色的月亮代表凶兆,預告禍事或天災即將發生。
我的經驗來說,我傾向相信後者。
用力吸進最後一口煙,用手指把煙屁股在煙灰缸裡擰熄,燈光在煙塵裡變得模糊。
也是這樣的煙塵,十六歲那年夏日的午後,驟雨把正在打球的學生們逼進學生活動中心下的停車棚,百般聊賴的我們,只好望著天空,抽煙喝可樂,我的死黨陳三維跨坐在我的機車上。
三維是我在球場上的最佳拍檔。一百八十幾公分的身高,面孔長得像極塞爾迪克隊的傳奇球員博德(Larry Bird),他們一家有三兄弟,大哥大維,老二二維,他排行第三,就叫三維。
同學常常嘲笑他四維缺一維,成了三維,替他取了綽號叫「無恥」。
他並不以為意,只是笑笑。
三維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連吃飯都要手劃十字禱告。我總是愛在他禱告的同時,低聲頌念阿彌陀佛,打亂他禱告的情緒。
那天下午我們和同學進行二對二的鬥牛賽,七戰四勝制,我們在第六場撂倒對手,開始下雨前,我們已經贏得可樂兩瓶。
「對了!等下你的機車可不可以借我?」
「可以啊!你要幹嘛!」我吐出一口菸,透過白濛濛的煙霧望著他。
送女朋友回家。他說。
他的女朋友是小我們幾屆的學妹,我見過幾次,但沒有特別的印象,只記得她的名字叫周吉吉,「喆」是一個字,唸「哲」,因為那個字不太常見,所以大家都叫她周、吉、吉。
我掏出鑰匙丟給他,「我等會兒到圖書館看書,九點才回家,你在那之前,把車騎回來還我就可以,小心條子!」
「沒問題。」他接過鑰匙,報以一個笑容。
「對了!行照在車子的置物箱裡。」我忍不住再提醒他一聲。
「我知道!」他跨上車,催了油,揚長而去。
那個時候,我刻意跟班上同學保持距離,不知道為了什麼?總之,覺得與他們無話可說。和三維則是因為家住得近,而且常常在球場上搭檔才變成好朋友。
人的生命中總有些無法拒絕的人事物,在那時,他是其中之一。
雨下沒多久就停了。
我坐在圖書館的窗欄裡,時而昏睡,時而閱讀柏拉圖的《理想國》,想著各種不同質量人之間的關係與互動。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
我望著堆滿床上的學生作品,邊回憶往事,邊看著他們的心血,突然有種時間錯亂的感覺,無法掌握時間的正確節奏。
不久之前,我的作品也像現在這堆東西般,堆在某個評審老師的桌前,等著被品頭論足,然後給個成績。而現在,我面對著學生的作品,企圖給他們一個屬於「專業人士」的評價…..。
也像今天晚上,我站在圖書館前望著天邊的紅月。
十幾年前,我也這樣看過相似的月亮,不應該是說,同一顆月亮吧!
我像是受了月光詛咒而變成石像的人,任如河流般的時間穿過我的身邊。
圖書館到關門的時間,燈光像是說好了一樣,在館員一聲令下,全熄了下來。只剩下坐在外面的我。
三維還沒回來…..。
該不會發生什麼事吧?我在心裡自言自語著。
在那個沒有Call機、手機的年代,失去了人的行蹤,除了靜靜地等待,實在沒有其他的辦法。
無奈的我,只有望著紅色的月亮發呆。
不知道是因為月亮的顏色,還是周遭的光線昏暗,不祥的預感從我心裡某處升起。
別無選擇,只好搭公車回家。
公車上,我下定決心,再也不把機車借給任何人……..。
雖然,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我再沒有機會再把那部機車借給任何人。
《3》
還沒進門就有大難臨頭的感覺。
怎麼說呢?
整個家裡燈火通明,從門口堆放著的皮鞋,可以知道出裡面擠滿了人。
「你終於回來了!」聽見門鈴聲,出來應門的爸爸,沒好氣地說:「你知道你作了什麼好事?」
我?好事?
我還沒理出頭緒就被警察帶進警車前往「案發現場」。
在車上隱約知道,三維騎著機車,載著女孩去撞山,三維當場死亡,而女孩則在醫院進行急救。
警察問我,在離開前,他有沒有自殺的意圖?
我搖搖頭。
誰會在決定自殺前,還認真地為了兩瓶可樂在球場拼個你死我活?還借車送女朋友回家?而且他臉上的笑容,一點也不像要尋死的樣子。
我細細搜索記憶裡每一個片段。
為愛去死,或者「殉情」,並不適合我們那時的年紀,至少我從來沒想過那樣的事會發生在生活周遭…,只聽說過誰又換了女朋友…。
警方詢問我下午的情況,畢竟我是他出事前最後見到的人。不過,不管我怎麼擠破頭回想,都想不出來,他曾經說過想死或和女朋友相處不好的話題,更別提「殉情」這麼沈重的事……..。
「會不會是意外?」我問警察。
「不可能!」他冷冷地說。
「基督徒不是不鼓勵自殺的嗎?」我問警察。
「不知道。」警察一派冷漠。
到了案發現場,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條子說,他不可能是自殺了。
那條環山的馬路寬而筆直,機車越過車道直直往山壁撞去,地上甚至沒有煞車痕,機車車頭凹陷,像被人頭尾對折般呈V字型,車身上佈滿血跡。
「你的朋友當場就死勒,那個女的還在醫院裡,可能也救不活……..。」警察告訴我。
我的腦中一片空白。
記不得作筆錄時警察問了我些什麼?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隔著玻璃,看到三維的爸媽和老爸老媽不停地跟周喆的爸媽道歉,我聽不見他們的聲音,那一幕像默劇般的不真實。
沈沈地睡了一覺,醒來時,天黃澄澄地,分不清是天明或黃昏?不過,黃昏的可能性居多。昨天回家的時候,已近凌晨。
老爸不准我再騎車,我又恢復了搭公車上下課的生活。
我以一貫的沈默面對同學的詢問,連教官的問話也一樣。
以我傳聞中的黑道背景,同學不敢太逼問我什麼。
倒是學校以我怎麼也想不起來的理由記了我小過一支。
沒心去追問原因,如果算是這件事的必然報應,就這樣吧!
有時候,我會忍不住地想,如果我當時沒把機車借給他,他可不可以不死?
沒有答案。
他們真的是殉情嗎?
我一點概念也沒有。
如果要去尋死,為什麼那天他還那麼認真打球,臨走前還可以露出那麼自然的笑容?
我很迷惑。
幾個月以後,案子告一段落,警方排除機車機件故障導致車禍的可能。
據說,有目擊者聽到三維臨死前高喊:「See you in Heaven!」。因此斷定是一起自殺…….。(為什麼遺言要說英文?我也不懂。)
警方把撞爛了的機車還給我,我隨便把那堆廢鐵賣給收破爛的人,用賺來的錢買了幾本書…….。
聽同學說,女孩腦部受損成了植物人。我一直沒勇氣去看她,也不知道,見了該跟她說些什麼?印象裡,我從來沒和她沒說過話。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事件的幫凶之一……….。不停地想著,假設我沒有借機車給他,一切是不是可以不一樣?
雖然如此,不久之後,我還是決定把這件不愉快的事忘記,並且買了我的第二部機車。
我試著把這件事壓縮、壓縮、再壓縮,壓成小小的一塊,藏在心的角落,假裝怎麼找都找不到…..。
《4》
打開冰箱,拿出冰得徹底的可樂,把拉環拉開,擠壓在罐裡二氧化碳被釋放出來,發出沙沙沙沙的聲音,我咕嚕咕嚕地灌下一大口,連胃都被冰凍。可樂的味道一點都沒變過,聽說可口可樂的配方是個祕密,突然我有點感謝一直保存這個祕密並維持傳統的這個家族----我忘了他們的姓名,因為他們,這個世界依然還有些始終沒變的東西。
為什麼會想起這些往事呢?我問自己。
明明很認真地忘記了很多年。
因為舊地重遊嗎?
還是因為那一輪紅色的月亮?
無論如何,往事像海綿遇到水般,不停地膨脹,大到無法漠視的地步。
那時,我怎麼都沒想到,原來這件事還沒過去。
《5》
學生的廣告比賽歷經了長達兩個月的初選和複選,進入決選的階段。
週末的下午,我和其他的評審一起在學校的會議室裡,對入圍決選的幾件作品進行評分的工作。
評分的方式很簡單。由同學們帶著作品在評審的面前說明創作理念和回答評審的問題,評審根據同學的反應與作品決定最後的成績。
很像我們平常帶著作品到客戶的公司進行比稿提案。真要說有什麼不同,廣告公司為了爭取預算,常會根據客戶的要求對作品進行修改,學生的作品則不必如此,他們唯一需要做的是----理直氣壯地為自己的作品進行辯護。
也許「理直氣壯」是屬於年輕人的專利?
總覺得年紀大了以後,不容易那樣理所當然地理直氣壯。
我喝著學校準備即溶咖啡,聽著學生的說明,並不像其他評審向學生提出問題,思緒在沒有出口的圓環繞圈圈。
從不覺得自己可以給任何人任何問題任何答案,更遑論要問些什麼。
人生是那樣地複雜,複雜到難以歸咎因果之間的關係。
但有時也可以單純到像一場擲骰子的賭局般,擲了多少就是多少。六點和一點,都只是結局而已。
有誰可以在這場遊戲裡作任何理性的分析和決定嗎?
我認為沒有。
雖然人常自以為是。
大人的作品、學生的作品、得獎的作品、被唾棄的作品,都只是瞬間的感覺和決定而已。
我默默地根據自己的感覺給成績。
偶而抬抬頭看看學生的臉,繼而低頭凝視手上的錶。
評選進行到尾端時,一件作品把我從漫無目的的圓環裡揪了出來。
那是一個學生為植物人做的公益廣告。
公益廣告類是最難製作的廣告種類之一。主要是因為公益團體的廣告預算通常不高,許多廣告公司為了節稅或形象的理由接下案子後,並不會花很多時間和精力在創意和製作上。此外,在表現手法上,不是流於可怕的恫嚇,就是流於氾濫的人道關懷…..。
兩種手法都令人作嘔。
設計這支廣告女學生拿著手繪的分鏡表介紹她的概念。
「一般人的時間概念是這樣的。」她小小聲地說,「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一小時六十分鐘,一分鐘六十秒。不管你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受到時間邏輯的制約。」
廣告開始的畫面是很多人戴著各式各樣的手錶,錶正常地走著,畫面慢慢往後拉,從手錶到人來人往的街頭,加快移動的速度,最後以制高點鳥瞰整個城市,人流成河,在街道裡穿梭。
「只是有些人的時間走著錯誤節奏。」她拉高聲音,「他們的時間走得比一般人慢,甚至靜止,對他們來說,一個小時,一天,或一年,並沒有差異,只是持續的靜止罷了。」
鏡頭帶到一個躺在床上病人的手錶上,錶以超慢的速度運轉……,病床旁有人耐心地為手錶上發條,但錶還是忽快忽慢地行進著。突然間,錶的節奏對了,一片白光閃入般,病人就甦醒了。
結尾當然是----照顧植物人需要很多的耐性,他們只是迷失在時間的洪流裡,以不同的節拍繼續生命,替他們找回正確的節拍,他們也可以和我們一樣……。
算是溫馨的作品。
「嗯!」我乾咳了一聲,嚇壞了其他的評審,對於一個兩個小時沒說話也沒動作的人,突然出聲,感覺上像聽見廟門口的石獅突然說話般的嚇人吧!
「為什麼人醒的時候,會是白光一片?」
這好像與主題無關吧!其他人面帶疑竇地望著我,彷彿我問了一個很不得體的問題。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眼睛閉了太久,對光不能適應吧!」她回答。
「是喔!」我低頭翻閱手邊的資料。
「是!」她認真地回答。「我剛醒來的時候,就是這種感覺。」
「剛醒來?妳是說睡醒嗎?」我開玩笑地。
「是啊!我昏迷十年,剛醒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感覺。」
「妳是說,妳昏迷過?」
「嗯!」
她就是周喆。
所有參賽者的資料都清楚地整理在檔案夾裡,只是我沒有發現。
《6》
週末晚上,關掉手機,拔掉電話線。忙了六天的我,決定讓自己好好休息一下。
星期天一直沈睡到下午,直到身體發出無論如何也要起床的訊號。翻身拿過鬧鐘一看,兩點十三分。
走進浴室,開始淋浴。
水珠嘩啦嘩啦地打在因為久睡而麻木的身體上,只不過睡了十幾小時就能讓身體產生這樣的麻痺感,無法想像,昏睡了十年的人,甦醒的時候,會有什麼樣的感覺?而身體又是發出什麼樣的訊號把他喚醒呢?
評審過後的幾天,我撥電話給專科時代的同學,詢問周喆的事。
「噢!原來你不知道她已經醒來?」同學用驚訝口吻說。
「大概三、四年前吧!那時候還有新聞做報導呢?」
「什麼?沒人告訴你?大概因為你太忙,沒看到這個新聞吧!又或者大家都忙吧!」
「怎麼會突然問起這件事?」
「什麼你又遇見她了?在那裡?」
「學校?她又回去讀書了喔!看起來怎麼樣?」
「什麼?你沒認出她來?」
「對耶!如果我在路上遇見她,我可能也認不出來…….,畢竟十多年過去了嘛!幾個禮拜以前,我在路上碰到美君阿!就是我們以前的班代,她現在已經是兩個小孩的媽了,我完全沒辦法回想她以前的樣子……」同學叨叨絮絮地在電話另一端自顧自地說起來。我沒什麼可抱怨,只是聽著。
思緒飄回到那天的評審會。
評審結果到底怎麼樣?我已經沒印象。反正首獎不是那個植物人的廣告。
評審會後,我追到正在下樓梯的周喆。
「ㄟ!你好。」
她回過頭來,我第一次認真看著她。她的臉比起同年紀的女人來說,稚氣得多,怎麼看也不像已經三十一歲的人,也許時間真的在她睡著的時候停止了。
「我是你的學長,我是說,在五專的時候,我比妳大一屆。」我解釋。
「喔!對不起,我沒有印象。」她臉上勉強擠出一點笑容,「剛醒來的時候,也有很多同學來看過我,不過,我對大家的臉都沒有什麼印象,大概是昏睡的太久了,腦子生鏽了吧!」
「不!我們以前也只見過幾次。」我解釋。「不過,我是三維的好朋友,你們出事那天騎的就是我的機車…」
「是嗎?」她皺起眉頭。
我簡單地介紹自己,然後遞上名片,並寫上我的手機和家裡電話。
「所以?你想知道些什麼?事情這麼久了。」同學的問題把我拉回現實。
「我?沒有,只是好奇。」我回答。
「算了吧!最近工作忙不忙?」同學問。
「還好!」還不是每天就這麼過。「你呢?」
「老樣子。」同學回答。
生活常從某一個莫名的點,就掉進「老樣子」的漩渦裡。
《7》
下午手機突然響起。
那是非常無聊的一天,如果不是那通電話,就會和其他無名的日子般,隨著被撕掉的日曆丟棄在垃圾桶裡。
「Hello!」我不帶一點感情地接起電話。
「你好!」電話傳來女孩的聲音,我在記憶裡搜索著,無法找到任何資料。
「我是周喆。」聽到這個名字,我觸電般醒了過來。
她約我,傍晚到學校碰面。
「有些事想問你。」她說。
我到學校的時候,她站在校門口的長青樹旁。她要我把車開到學校的後門停下,旁邊不停地閃過騎機車趕著回家的學生。
「找我有什麼事?」我轉過頭問她。
「我想知道,我出事的那一天,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她問我。
於是,我把所知的一五一十地從記憶裡挖出來告訴她。
「他騎車走後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後來,警察找到我的時候。你們已經出事了。」
她的眉頭揪得緊緊的,一言不發。
時間安靜地從我們兩個人間穿過。
「你介不介意下車陪我走走?」她提出這樣的要求。
「當然。你想去哪裡?」我問。
「只是走走。」她回答。
後來才發現,這「只是走走」並非「走走」這麼簡單。
我把車開到學校後面的河堤下,找到車位停妥後,下車開始步行,她走在前面,我在後面跟著。
她低著頭從河堤的尾端往前走,河堤的長度約兩公里,每天下午總是有很多人在這裡散步、溜狗、做運動,走出河堤,向右轉,經過便利店,迴轉進路旁的小巷,再度進入河堤尾端,踏進河堤,就這樣,我們一直兜著圈圈。
她低著頭走著,一點說話的慾望也沒有。
我只是跟著,沒辦法問些什麼。
忘了多少圈之後,她木然回過頭說:「我們回家吧!」。
我無法從她的表情裡讀到任何資料。
「餓不餓?」車子行駛在馬路上,我問她。
「不會!」她簡短回答,旋而緊閉雙唇,低下頭。
送她回家後,我開車奔馳在燈火明亮的台北,偶然抬頭發現,天空有一輪下弦月,旁邊還有一顆星。
《8》
之後,周喆偶而會打電話給我,不過是閒聊些瑣事。
每次我想問她,對於出事那天,她還有什麼記憶的時候,總是話到嘴邊就停住。心情在問與不問間擺盪。
《9》
「還記得《越戰獵鹿人》嗎?」和老同學相聚在PUB裡閒聊,他突然問起這樣的問題。
「記得啊!一部關於越戰的電影嘛?怎樣?」
看過那部電影後的段時間,我們很喜歡玩一種叫做「俄羅斯輪盤」的遊戲,那是越共折磨美軍戰俘的方法。
我們在玩具左輪槍裡裝進一顆玩具子彈。說是子彈,只是一層薄薄的火藥放在小小的紅色塑膠殼裡。玩具左輪槍的子彈通常是六顆串在一起的,我們會拔出其中一顆,放在轉盤裡,然後旋轉左輪,猜拳後,輪流拿槍朝著自己的腦門射擊。被打中的人,要請大家喝可樂。
「那時候的我們很白痴吧!總是這樣玩著,也不知道在高興什麼?」同學吞下一口啤酒興奮地說。
「是啊!每次等電影或無聊的時候,都玩這個,搞得旁邊的人都以為我們是神經病…….。」我也跟著興奮起來。
但現實的人生,會不會就祇是個《俄羅斯輪盤》遊戲呢?
回家的路上我想起。
我們像戰俘一樣,拿著上帝裝好子彈的左輪槍,輪流往自己的腦門射擊,每一個念頭射進腦內,我們就轉進另一條人生路。
是生?或死?亦或是其他人的生或死,都在一瞬間,簡單而純粹。
很多複雜的事,會不會祇是瞬間的念頭而已。
《10》
做了一個好明亮的夢。
陽光下我和三維一對一鬥牛,七戰四勝制的最後一場,三比三平手,比數十八比十六,先得二十一分的人獲勝,三維以兩分領先。
他還是一樣的高,不,或者說,他看起來比以前更高了。
他屈著身體在兩腿間交叉運球,我伸開手緊貼著他,太陽在他的身後照耀著,我望著他,他的五官黑成一片,讓我有昏眩的感覺。
「要不要再貼近一點?」他用挑釁的語氣問我。
「有種你就投!」我氣吁吁地回答。
只見他把球高高舉起,腳踩在三分線外,很漂亮地把球投出,橘色的籃球在藍藍的天畫出美麗的弧線,「刷」的一聲穿過籃網。
「二十一比十六,我贏了!」他拍拍我的肩說。
我喘著氣,無言以對。
「再來一場?」他運球回到罰球線前問我。
「不!」我試著調整急促的呼吸,「我累了。」
我們坐在籃架下休息,他遞給我一罐冰涼的可樂,我則從袋子裡拿出香煙。
「你怎麼這麼容易累?體力變的好差喔!想當初連打五六個鐘頭都不會累。」三維咕嚕咕嚕地喝下一大口可樂。
「當然會累啊!我已經三十二歲了,怎能跟十幾歲的時候比?」我回答。
「是喔!」他若有所思地點然香菸。
我看著他,嚥下一口可樂,冰涼的感覺從喉間直竄胃底。
「長大的感覺怎麼樣?」他轉過頭看著我。
「長大的感覺?」我像鸚鵡般重複他的話,思緒在腦裡轉啊轉。「沒什麼特別的啊!只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不知不覺就變成這麼老了…..」
「這樣啊!」他吸了一口煙。「可以光明正大的抽煙嗎?」
「當然,早就沒有人管我抽不抽煙了。」
「和女生上過床嗎?」他接著問。
「當然,都已經三十幾歲了…….。」我有點不耐煩地。
「真好!我一直都只有十七歲呢!」他有點失望地說。
這是我才想起,三維在十七歲時就自殺了……..。
我看著他,他一點改變也沒有。削瘦的體態,嘴巴周圍沒幾根鬍鬚,腳上穿著Converse的老式球鞋…..。
我盯著他瞧的時候,袋子裡的PDA響了起來,它提醒我十點鐘要準時參加動腦會議。
「我得走了,十點鐘要開會…..。」我匆忙地把香菸擰熄,把球鞋、球衣裝進袋子裡。
「ㄟ!長大以後很忙嗎?」
「是啊!」我想也不想就回答。
「這麼忙,為了什麼?」他跟著問。
「嗯!為了賺更多錢,過好的日子吧!」這該是個中規中矩的答案。
「然後呢?」他把球在地上用力地運了幾下望著我說:「還不是要死?」
是啊!我無言以對。
「發生過什麼特別值得記憶的好事嗎?」他繼續問。
我搖搖頭。
「喂!Alex!你變成了自己想要的人嗎?」
我的心跳一陣急似一陣,不知如何回答。「ㄟ!三維!我趕時間,下次再聊。」我匆匆地拿起袋子離開。
「對了,你等會兒要幹嘛?」我突然想起。
「沒什麼,繼續練球啊!」他笑得燦爛。「你也要好好練習喔!下次再一決勝負。」
「嗯!」
「這個球送給你。」他說著把球用力傳了過來。
我伸手接球,球在陽光下變成黑色。
接到球的同時,我從夢中驚醒,手掌還留著球的觸感。九點三十分,離開會還有三十分鐘。
在浴室淋浴的時候,我一遍遍想著三維問我的問題,也忍不住自己:「這是我想要的生活嗎?而活著,又是為了什麼?」
依舊沒有答案。
《11》
某個星期五的晚上,又接到周喆的電話。
「今晚上有空嗎?」她問。
「有!不過要晚一點。什麼事?」
「嗯!今天是我生日,你要不要來陪我過生日?」她問。
她的家人已經移民加拿大。之前為了照顧她,她的爸媽還才在台灣,前幾年她醒過來後,經過醫生的診斷,表示她的身體已經復原,她的爸媽才放心搬到住她哥哥在加國的家含飴弄孫,原本要帶她一起搬過去的,但不知為何,周喆堅持要拿到未完成的學業,留在台灣。
「妳想怎麼過?」我問。
我對她的感覺很奇怪。總覺得她現在的處境,還有昏迷十年的事,我也有一份責任,畢竟他們是騎著我的機車去撞山的。另外,我和她其實是年紀相仿的,不過她昏迷了這麼久,時間像靜止般,我常常會搞混,我眼前的這個女人?究竟是和我同年紀的女人?還是個二十剛出頭的小女孩?
「隨便!你們平常怎麼過生日,就怎麼幫我過吧!」她爽快地回答。
「好!晚上見!」
這件看起來簡單的任務,卻足以把我難倒。
慣常和人保持距離的我,很少幫女朋友以外的人過生日,也沒什麼其他人幫我過生日……..。
真要說,幫朋友過生日,這倒是頭一回。而我和她,自然不能用陪女朋友過生日的方式………。
然而一般三十幾歲的人都怎麼過生日的呢?我一點概念也沒有。
在朋友的建議下,我決定帶一瓶紅酒、乳酪、蛋糕,和女同事幫忙選的保養品幫她慶生。
才進門,就看見穿著簡單的她,白襯衫、卡其褲、及肩的頭髮整齊地紮在腦後。
「妳在煮菜?」我聞到食物的味道。
「是啊!」她愉快地回答,「試著做幾樣菜。」
「真厲害!」我發出驚嘆。
這幾年在職場上,認識不少「女強人」,說到吃飯,她們可以輕易地列出十幾二十家常去的餐廳,好像對每一種料理都有深刻的瞭解,但說到親自動手做,就馬上搬出「君子遠庖廚」、「女男平等」那一套…….。
「這不算什麼,我以前的好朋友淑美,現在都已經是個七歲小孩的媽媽,每天下班後還要照顧小孩,我上次去她家,看她三下兩下就做出一桌子菜,那才叫厲害……。」她邊翻攪鍋裡的菜邊告訴我。
餐桌很快地被菜餚和蛋糕佔據,我斟上兩杯紅酒,在蛋糕上點了一個「?」號的蠟燭,「許個願。」我說。
她小聲說了幾個願望後,把蠟燭吹熄。
「為什麼我的年紀是問號?」吹完蠟燭她望著我說。
「通常超過三十歲的人,不喜歡別人老是提醒自己的年紀,所以總是用問號代替,特別是像我這種沒結婚又事業無成的人…..。」我發出苦笑,「而且女生很忌諱別人提到她們的年紀,所以用問號代替囉!」我解釋。
「不過,問號很適合我。」她苦笑著。「我好像睡過一個好長好長的覺,起床以後,就已經快三十歲了,什麼年輕的回憶、愛情啦、都不曾存在過,就直接變得這麼老了。」
「對了!你不問我許了什麼願?」她問。
「願望是不能說的,說了就不會實現。為了怕妳的願望不能實現,所以我不問,妳也別說。」
「是喔!」
整個晚上,我們的話題就繞著我過往的青春記憶盪著。
當兵時候發生的事、大學時候發生的事、第一次和女孩接吻、第一次和女孩上床、第一次被拋棄、還有工作生活上的大事小事,都是她有興趣的部分。
其實我是個不愛談論自己的人,但那天晚上我像是吃了自白藥般把我的生活經驗全盤托出----快樂的、悲傷的、痛苦的和不願意再提起的。
也許我欠她的,只能用自己的故事補上,在昏迷中消失不見的青春。
「我沒有經歷過這些。」一瓶紅酒快喝完的時候,她紅著臉告訴我。
「甚至連接吻都沒有過,好笑吧!」她的牙齒輕輕咬著紅酒杯,發出喀喀的聲音。
我無言望向她。
「十六歲那年,和三維戀愛,其實算不算戀愛?很難說,我們只是很常在一起。十幾歲的小孩,以為只要天天在一起,手牽手就是戀愛,跟他在一起還算快樂吧!他是一個很單純很虔誠的人。」她說話的時候,用手指握著紅酒杯細長的杯腳,眼睛直直地望著紅紅的酒,似乎可以從酒杯中看見自己的過往。
「那一天,下午下了一場雨,坐在教室裡凝視雨滴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三維不是我想要的男朋友。於是,放學後,我在河堤邊上直接告訴他,他起初有些生氣,後來卻說要送我回家,我沒法拒絕,他居然騎了車去撞山。」她咕嚕一聲把酒杯裡的紅酒全嚥進肚裡。
「只是這樣嗎?」我深吸一口氣問。
故事簡單到讓我無法相信。
「是啊!」
不知道是酒精,或回憶,讓她一下變得沈默。
無言裡,只有從音響裡竄出來的樂聲填滿整個空間。
「對了!你送我什麼生日禮物?」她突然開口打破沈默。
「妳可以打開看看。」我把禮物遞給她,她七手八腳地拆開包裝盒。
「是一套包養品ㄟ!」她的臉上露出驚喜。
「是啊!公司的女同事幫我選的,她們說,任何年紀的女生都需要保養。」我解釋。
「是啊!不管怎麼樣,我都已經三十幾歲了。」她看著化妝品盒上的說明,「如果那時候和三維一起死掉,就永遠都只有十七歲。」
沈默再度佔滿整個空間。
我們在她房間裡,聽著音樂,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不熟的兩個人,好像突然跨越時空的隔離,變得熟稔起來。
也許是因為共同有些不想記起,又無法忘懷的過往把我們綁在一起,所以我和她並沒有分開過。
或許因為酒精,我靠在沙發上睡著。
被一陣冷風吹醒,看看手錶,凌晨三點。
她躺在床上,睡得好熟,不知道在她昏睡的十年裡,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容顏?
替她把窗拉上,門關好,臨行前留下張紙條在餐桌。
回家的路上,看見一輪上弦月,像人癟著嘴般,無奈地掛在天上。
《12》
開車回家的路上,看著車窗外飛逝的路燈,我突然覺得------生命並非只是由生到死的一條直線,也許死亡只是生命這條線裡其中一個點罷了,通過這個點之後,生命將以另一種形式搭附在另一條生命的線上繼續前進。
不同的是你選擇用哪一種方式搭附在另一條線上-----是一起活著;或者死亡。
《13》
周喆的出現,像夏日午後的一場驟雨,嘩啦一陣後,就消失在滾燙的柏油路面上,一點痕跡也不留。
生日過後,她就沒有和我聯絡過。
我陸續打了幾次電話到她家都沒人接。
隔了一陣,等我想起,到學校找她的時候,校方才告訴我,她已經休學離開了。
去了哪裡?
沒有人知道。
幾個月以後,接到她從加拿大寄來的明信片,裡面寫著:
Dearest Alex,
臨睡前,常有種難言的恐懼,不知道,這一睡又要多久?
畢竟睡過十年長長的一覺!
睡醒時,忍不住回想起做過的夢。所有快樂的、悲傷的、驚恐的、憤怒的……。好像只要一醒,就可以煙消雲散。
畢竟只是一場夢!
現實的人生好像沒這麼簡單。
不記得十年那一覺裡夢到些什麼?一切在醒來的剎那變得不重要。
世界沒有因為我睡著而停擺。
想要追上錯過的一切,卻總有追不回時間的憂慮。
生日的那一天,許下願望。你沒問,我沒說的那個。
其實我許的是----好好睡一覺。
生日的那一天,好好睡過了。
該跟你說聲謝謝嗎?
一直想要找到生命錯過的那個點,所以,我回到學校,以為只要這樣,就可以撿回所有失去的東西。
睡醒以後,發現自己錯了。
我該認真的,是自己真真實實的人生。
所以,我決定離開,在一個沒人知道我昏睡過十年的地方,不帶悔恨地認真活著。
只是這樣!
決定得匆忙,沒能先告訴你。
該跟你說聲謝謝!!!
喆。
沒想過回信給她,對想忘卻過往的她來說,我也許該跟那段記憶一起消失,只希望她周周折折的人生路,可以就此坦途一片。
《14》
「look at my forehead.」戴著帽子和透明眼鏡的素人畫家面帶微笑地跟我說。
我用手指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髮,眼睛定定地望著他。
不知道現在的他,看見怎樣的我?
走在清風徐徐的表參道,我遇見這個日本素人畫家,突然有種想被畫的慾望,於是,我坐在這裡。
我相信會畫畫的人能看到一般人無法見到的世界,他們把世間的景觀化成線條呈現在紙面上,變成一幅畫。
這幾年,日子過得尋常,生活不好不壞。
沒奇蹟,當然也沒災難。
某天,睡夢中,我見到自己回到青少年時期,在屬於我的荒城裡,拄著劍,不知護衛著些什麼?風呼呼地吹著,長髮隨風飄盪。天空偶然飄過一片枯葉,不知為何,我盯著枯葉看得出神,枯葉在空中飄啊飄著,落了地。落地的片刻,我仰起頭,看見一輪紅月,極目四望,才發現我所處的荒城,已不是我熟悉的地方。
「而我還在這裡等著什麼?」夢醒的時候,我問自己。
於是,決定放自己一個假,到日本來追尋櫻花的行蹤。
路邊聚集越來越多的人,望著畫家和被畫的我,一位戴著眼鏡老人家一直點頭,好像是說:「畫得好像啊!」
畫家忙著在筆筒裡選著畫筆,一筆一筆在紙上塗塗畫畫。
「意得死嘎?」(喜歡嗎?)他把畫紙轉向我。
我點點頭,「Thank you!」掏出錢,取過畫紙。
原來我在他的眼中是這樣的。
走在路上,我忍不住地想,在人生的旅途上,和我擦肩而過的人,會記憶怎樣的我呢?
如果我要為自己畫一幅像,我會記錄下怎樣的自己?
不能確定。
《15》
坐在淺草仲世見通的路邊,吃著剛烤好的仙貝,觀望路過行人的我。突然被一個景象吸引住-----那是個推著嬰兒車的女人,而那個女人,長得好像周喆。
女人轉過頭望向我,「ㄟ!Alex」她先開口叫了我。
我站起身來,「周喆!」她推著娃娃車朝我走過來。
「妳的小孩?」我看見躺在嬰兒車裡可愛的小孩。
「是啊!」她的笑容在午後陽光的照耀下顯得好明亮。
「男孩?女孩?」
「是女的。」她說。
「哇!」忍不住發出驚呼。
她的老公從遠方拿著飲料跑過來,是個有一點發福的白種男人,看起來是個好人。
原來幾年前,周喆在加拿大的大學裡認識了他,不到一年就有了孩子結了婚。
「真了不起!」
「我得趕上失去的十年時間啊!」她逗著睡醒的小孩笑笑地說。
「趕上了嗎?」我問。
「你覺得呢?」她反問。
「比起我,妳快太多了,別說結婚生子,我還是單身漢一條呢!這幾年總是晃晃蕩蕩的。」我很不好意思地說。
目送他們三個人離開的時候,她突然回過身來,大聲地說:「Alex!要好好加油,認真活著喔!」
「嗯!」我用力點點頭。
回到淺草View Hotel位在三十一樓的房間,看著外面的月亮,感覺上,我和它的距離好近。
這個月亮一樣照耀過十六七歲時期的我吧!
不知道在它的眼中,我該是怎樣的一個樣子?
我只知道,今天的月,好圓。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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