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十幾年過去,這個世界改變了許多。
國民大會在幾度修憲後,走入歷史。
行動電話、電腦、網際網路的普及改變了人溝通的模式。
總統由人民直接選舉,原本執政的國民黨變成了在野黨,台灣有了首度的政黨輪替。
我一如計畫成為國際通訊社的攝影記者。只不過拍攝用的工具從傳統相機變成數位相機,底片被記憶體所取代,照片可以即拍即看,除非需要否則不需沖洗,就可以透過網際網路傳送回報社或與親朋好友分享。我不再把照片收藏在鞋盒裡,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的光碟和一個個塑膠製的收納桶。
《4》
二零零四年是忙碌的一年。
三月二十日是中華民國第十一屆總統副總統的選舉投票日,從舊曆年後,我就一如預期地每天忙碌著,我把所有的休假日都延後到選舉過後的一週,並早早擬定了旅行計畫,甚至買了機票,訂好了飯店,以倒數計時的方式度過繁忙的每一天,總以為只要熬過那個超級星期六就可以得到解脫。
這場總統大選從一開始,各項有關大選的民調就呈現一面倒的局勢,很多人都期待著台灣地區出現第二次政黨輪替。哪知道,三月十九日下午一場至今未有答案的神秘槍擊案扭轉了局勢,原先預料中會高票領先當選的那一組候選人以近三萬票的些微差距落敗。一時間,槍擊案的真相、選舉過程中所傳出的做票疑雲甚囂塵上。
大批群眾從開票當晚,便在國民黨的中央黨部前集結,並移動到博愛特區凱達格蘭大道前,以「拼公道、要真相」為訴求集結在總統府前。
我原先的休假計畫不但被那兩顆神秘子彈完全打碎,生活更深陷無日無夜的採訪工作中。
說真的,採訪群眾運動對我來說並不陌生,然而這次的群眾運動和我之前參加過的那些有顯著的不同。如果單以視覺上的差異來說,這是我參加過現場國旗最多的群眾運動。(其盛大甚至超過任何一場國慶活動。)
我一如往常沒如人群中開始攝影,除了回家發稿、洗澡和稍做休息外,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耗在這裡。跟其他的群眾運動一樣,現場總不缺乏熱情支持者提供的食物與飲用水,待在這裡,除了心情上的緊張與身體上的疲憊外,其餘都還好。
時間進入第四天,由於冷鋒過境,台北市開始刮起風,飄著綿綿細雨,儘管如此,廣場上人潮卻未曾減退,入夜後,由於大批上班族的加入,現場甚至比白天更為熱鬧。
約莫從晚間八九點開始,每隔一個小時,司令台的司儀就會播報尋找一位名為「胡鳳芝」女士。很顯然地,這位胡女士並沒有出現與她的家人會面。
眼看著集會時間即將到達「一百小時」的里程碑,負責現場主持的立法委員馮定國安排著一位接著一位的立委與現場民眾上台發表演說,忽然間,他打斷進行中的演說,拿起麥克風,以沙啞的聲音說:「麻煩我們現場有一位胡鳳芝女士,胡女士您的女兒一直在現場找您,他們說,您離家來到這裡已經三天了,她們願意尊重您的政治立場與決定,不過,她真的很擔心您的健康與安危,所以請您聽到廣播後,立即到舞台的左手邊跟您的女兒碰個面,她說,只要看到您平安,她就放心了,麻煩您聽到廣播之後到舞台的左手邊來。謝謝!」
舞台的左手邊是絕食抗議區。那天下午前民進黨主席許信良決定以絕食靜坐的方式聲援現場的群眾,許信良與其他參與絕食抗議的群眾在舞台上一字排開盤腿而坐,不久前親民黨主席宋楚瑜才來到現場發表演說,並向參與絕食抗議的人致意,我也在這個地方拍攝照片。
聽見馮定國的廣播之後,我反射性地朝舞台左側看去。人群中,我看見一位穿著黑色風衣,手裡拿著同色系Prada的皮包的小姐,雙手交叉在胸前,四處東張西望著,由於她的眼神與現場參與活動的群眾顯著不同,所以我猜她就是胡鳳芝的親人吧!
我職業性地將鏡頭的對準她,調整焦距後,她的臉在觀景窗中變得清晰,那是一張很普通的臉,眼眉之間流露著焦急的神情,忽然間,一種似曾相似的感覺從心中略過。
我肯定拍過這個女人。然而對於她是誰?與在什麼地方為了什麼拍過?卻一點印象也沒有。
十幾分鐘過去,到達現場委員與群眾們陸續上台發表言論,現場群眾也很配合地搖動著手中的國旗大聲吶喊應和著。等待親人的小姐在原地踱步起來,臉上滿是結冰似的焦慮神情。
就這時候,一位老太太,身上穿著黃色廉價的雨衣,手裡拿著國旗,步履蹣跚地從人群中走出來,她一面走著一面注意台上講話的內容,一到重點,便舉起手中的國旗用力揮舞著,同時大聲吆喝起來。
終於她穿過重重人群來到舞台的左前方,等待著的小姐一看到老太太的出現,臉上的表情立刻軟化了下來,她放下交叉於胸前雙手,加快腳步朝著老太太跑了過來。
「媽!妳還好嗎?」來到老太太的面前,那位小姐終於忍不住地流下淚來。
「我沒事阿!這裡有吃有喝,又有人陪我聊天,我好得很!」老太太爽朗地笑了。
「媽!天越來越冷了,又下起雨來,妳跟我回家好不好?妳這把年紀了,還管什麼政治呢!跟我回家洗個澡休息吧!」小姐伸手拉著老太太拿著國旗的手。
聽到女兒的說法,老太太滿臉不悅地甩開女兒的手,很激動地說:「妳說得沒錯。我這把年紀還能再活幾年呢!但是妳看看現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有剛下班下課就趕著來聲援的人,又颳風又下雨的,大家都是吃飽了沒事作嗎?難道他們不知道回家躺著看電視比較舒服嗎?為什麼大家情願來到這裡吹冷風被雨淋?還不是因為看不下去了嗎?沒錯,我是老了,也不懂什麼是政治,但是其他人也不懂嗎?所謂的政府和政治,也不過就是為人民做事,讓大家可以過好日子而已阿!但是過去幾年,妳看看大家過著什麼樣的日子呢?我再活也沒有幾年了,但是妳還有我的寶貝孫子東東都還要繼續活下去阿!我希望盡我最後的一點力量,希望可以讓這個國家變得更好,這樣做有錯嗎?我至少希望東東長大以後,可以輕輕鬆鬆地唸書,不必再應付那什麼莫名其妙的學測,越改越爛的教改,在這裡,至少大家理念是相同的,我看到那麼多國旗,管他颳風下雨,至少我的心是溫暖的,至少可以有一點點希望…….。」
老太太越說越激動,終於哭了出來。
一看到媽媽哭,作女兒的也難過得流下淚來。於是,母女兩人相擁而泣。
我在那一刻按下了快門。
隔了一會兒,女兒從Prada皮包中取出一支手機和幾張千元鈔票遞到媽媽手上。
媽媽接過來,看了一眼說:「我在這裡不需要帶這麼多錢的,這裡每天都有熱心的支持者送水跟食物來,什麼都有,剛剛還有熱湯呢!而且妳也知道,手機這東西太麻煩,我不會用也不想用…….。」
「媽!」女兒不待媽媽說完便搶著開聲說:「錢,您留著,您一個人在這裡,總會有不時之需的。另外,您不會用手機不要緊,我會打電話給您的,您只要把它掀開接電話就可以,很簡單地……..。」
跟著她簡單地示範了手機的使用方法。
「至少妳要讓我知道您很好!」女兒繼續地說:「您要知道像這種大型的群眾運動,難免會有衝突的場面,您一看苗頭不對,或者警方舉牌警告,就要趕快逃走,或找打電話給我,我會馬上來接您的,一定要記住喔!」
「喔!不會的啦!妳看這裡都是好人,警察也對我們很好阿!不會有什麼事的啦…..」老太太嘟噥著,把手機收進褲子的口袋中。
「妳趕快回家吧!東東也到時候睡覺了。」她舉起拿著國旗的手示意女兒回家去,繼而想起似地說:「對了,最近東東老是喜歡去玩滅蚊燈,他大概覺得那個東西亮亮的很新奇,但是妳一定要小心,不要讓他燙傷了……,妳額頭上的傷,媽不是故意的,因為那時候,冬天很冷,我怕妳凍著了,所以把電暖爐放得太靠近妳的頭,以為這樣會暖一點的,誰知道,剛好碰到了地震,暖爐倒了下來,把妳給燙傷了…….真是對不起。」
媽媽說著說著,再度哭了起來。
「沒關係的。我知道妳不是故意的……。」聽到媽媽說的話,女兒也跟著哭了起來。
隔了一會兒,媽媽才又拖著蹣跚的步伐回到人群中,看到媽媽消失在人群裡,女兒才離開凱達格藍大道。
回到家中,我在電腦螢幕中發現女兒額頭上的傷,始終覺得似曾相似,在檔案照片中尋找,才發現……。
(按:這場示威活動,在三二七大遊行後,從總統府前的凱達格蘭大道移到中正紀念堂內,時間已經過了至少兩百個小時,陳總統還是沒有與在野黨領袖見到面,至於爭議要如何與在何時可以解決?也還在未定之天。)
《後記》
「你告訴我,你究竟支持哪一邊?」某位知名藝人在徹參加完三二七大遊行後,聽說徹大學時也曾參與民進黨舉辦的示威活動時,指著徹的鼻子問。
徹想都沒想便告訴她:「我的心中,沒有藍綠,只有正義。」
這樣的說法也許過於自負,我也不敢自詡為什麼了不起的「中間選民」。不過我真的認為,人民會走上街頭,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政府無能。
徹認為,與其相信滿是政客的政府,不如相信人民真誠的力量。不管藍營綠營,走上街頭抗爭的老百姓,那一個可以藉由抗爭得到任何一絲好處?又有什麼可以讓他們忍著風吹雨打,徹夜不睡呢?說穿了,只有對土地對社會的熱情而已。
集會遊行、表達意見是憲法保障人民的權利,任何人都無權任意剝奪。
嗯。希望這次的示威活動可以早日平安落幕。
也許,你不認同他們集會的訴求,但請給他們一份尊重與體諒,因為改天當你走上街頭時,他們才會給予同樣地寬容與回報,而這,才是真正民主的深化。
《再後記》
這個故事完成到現在,超過兩年了。
哈哈!但是好像改改主角名字與場景就變成一個全新的故事呢!
我的朋友們,你們有覺得這國家、這世界變得更好嗎?
雖然不容易,但還是要祝大家生活愉快。
(圖說:福岡的展覽。)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