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革命」不過是個「語彙」罷了。-----村上春樹
《1》
「果然在這裡。」我蹲在書房左側的牆邊,望著標示著年代的球鞋紙盒搜尋著。這些紙盒裡裝著我從十五歲擁有第一部相機以來所拍攝的照片,因為數量眾多,所以,我按照拍攝的年代,分別裝在原本放球鞋的紙盒裡。
我抽出標示著「1990年1月到6月」的紙盒,用手拂去黏附在紙盒四周灰塵,打開盒蓋,既使已經放置了乾燥劑,開啟盒子的瞬間,還是嗅到一絲霉味,裡頭的相片因為濕氣,染上了淡淡的黃色。
我盤腿坐在地毯上,抽出照片,一張一張地翻閱著,翻到第七十三張時,我的眼睛驟然一亮,也顧不得貿然站立後,照片會散落一地,我拿著照片走回電腦螢幕前,將手中的照片與螢幕上的照片仔細地比對。
「沒錯,就是她。」雖然十幾年過去,兩張照片上的女孩看起來已經有些不一樣,然後左邊額頭上淺紅色的傷痕,證明了她們是同一個人。
《2》
我是個沈默的人。
我的沈默源自於對於世界上的許多事沒有絕對的意見。我相信大部分的事可以從這個角度去看,也可以換個角度去解讀,不同的角度看到的景象就不一樣,因此,這世界的事並沒有絕對的對或錯,可能大家的說法都對,也可能都錯。而且不管我們怎麼說,對於事情的本身並不會產生什麼影響吧!同時,我的外型並不顯眼,平凡的五官,不太高的身材,加上老是戴著塑膠框的近視眼鏡,我的存在常被忽視,再加上小時候生過一場病,喉嚨嚴重地發炎化膿,從那之後,我聲音就變得細細地,就算想大聲疾呼些什麼,也沒有人會在意吧!於是,慢慢慢慢地,我就懶得說話了!
說起來,這世界唯一可以讓我提起精神的,只有拍照了。
十五歲那一年,我得到一部富士(FUJIFILM)的傻瓜相機當為生日禮物,年少的我隔著眼鏡的鏡片從觀關景窗望出去,意外地從小小的方格中看到一個嶄新的世界,按下快門的瞬間更給了我無與倫比的快感。
從那時候起,我下定決心要以攝影為業。
不出色的外型加上不多話的個性,讓我很容易被淹沒在人群中不被發現;不只是人,有一陣子沈迷於候鳥拍攝的我,甚至可以站在距離很近的地方拍攝,而不驚動那些敏感的鳥兒,也許在牠們的眼中,我並不存在。
大學時代念哲學系。我之所以念哲學,說穿了只是分數上偶然,當時台灣的大學並沒有攝影系(說不定現在有了。),說真的,念什麼系對我都沒有差別,除非考試和老師的定期點名,我幾乎不到學校裡去。我每天騎著二手凌風機車,背著尼康(NIKON)相機到處拍照。每週有三天我在快速沖印店打工,在那裡工作我不但可以用員工價買到底片,還可以偷偷沖洗自己拍攝的照片。
為了實現當攝影記者的計畫,我開始練習拍攝新聞照片,所有的群眾運動、示威抗議,我幾乎都曾參加,釣魚台抗爭、農運、工運、婦運、學運……,抗爭的內容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我去的目的只是練習新聞攝影。
一九九零年前後,是台灣社會運動蓬勃發展的時期,威權體制即將崩盤的年代,每隔不久就會有大型的社會運動,那段期間我總是活得很刺激很忙碌。說起來,我青春期的叛逆與激情幾乎都消磨在這些抗爭中。
要說起學生運動,我想沒有人能遺漏一九九零年三月學運,也就是著名野百合學運。
那一年,我剛升上大二。過完寒假,我集我所有的壓歲錢和打工費,還不夠買一支想要的鏡頭。
開學不久,在三月十三日,當時的國民大會通過臨時條款修正案,將75年增額代表任期延長為九年,創下國會議員自行通過延長任期的惡例。
國民大會破壞憲政體制、違反民意的自肥做法招致全國各界強烈批判,「罷課、罷稅、抗稅」的呼聲四起。民進黨黨主席及國代赴總統府請願,遭到抬離毆辱,使抗爭強度節節升高。
這時候,北部幾所大學同學,開始集結在中正紀念堂靜坐示威,中南部大學校園開始出現抗議海報。沒多久,跨校際的教授組合成立,計畫從十九日起發動「靜坐、罷課、罷免、抗稅」的抗爭活動,並訂為「民主教育週」,採溫和、彈性的方式罷課,以課外活動的教學方式進行民主教育。全國各大學師生陸續加入。十九日上午開始有同學發起絕食抗議……。
發起活動的老師與同學很明確地拒絕其他政黨與社會團體加入這個活動,使得活動現場少了幾分肅殺之氣,各校的老師和同學輪番上台演講,講述的內容都是些有關「自由」、「民主」的概念,現場有社會各界熱心提供的食物、飲水和書籍等。
說真的,我對他們所大聲疾呼的那些東西一點興趣都沒有,我會出現在那裡,唯一的理由是「拍照」。
我拼命地按著快門。演講的人、吃東西的人、靜坐的人、參與絕食的人、嘻笑聊天的人、還有手牽著手的情侶……。
忽然間,一陣尖銳的叫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反射性地抱著相機朝聲音的來源奔了過去。
透過相機的觀景窗,我看到一個年約四十歲燙著捲捲頭,穿著紅色羊毛質材大衣的女性,與一位黑色長髮垂到臉上,小小的臉上架著一副黑色的塑膠框近視眼鏡,穿著T恤牛仔褲,身材瘦瘦小小的女同學,在靜坐絕食區的邊緣拉扯著。
是母女吧!我在心裡默想著。
「妳跟我回家。」媽媽皺著眉頭,用力拉著女兒的手臂說。
「我不要。」女兒語氣堅決,屈著身體奮力抵抗著。
「妳們不要這樣啦!有話好好說嘛!」圍在旁邊的幾位同學試圖勸開她們,但顯然沒用。
拉扯繼續著。因為汗水,女孩的頭髮黏附在臉上,我無法看清她的表情,但是卻可以感受到她的堅決。
「妳這麼年輕,懂什麼政治?什麼社會改革?在說我辛辛苦苦把妳養到這麼大,供妳讀大學,不是讓妳待在這裡示威抗議的!」媽媽扯大嗓門,用盡力氣拉著女孩的手說。
不知道是因為絕食導致身體虛弱?還是因為地板太滑?女孩「迸」地一聲跌坐在地上,臉上戴著的近視眼鏡因碰撞歪到一邊,她的臉氣得皺成一團。然而儘管如此,倒在地上的她仍舊使盡全力和媽媽拉扯著。
「妳才不懂呢!」她以幾乎歇斯底里的聲音叫著:「這個國家要完蛋了!早該下台的國民大會不知羞恥地延長自己的任期,如果我們還不站出來,任執政者為所欲為,這個國家還有什麼正義真理呢?國家沒救了?還談什麼美好的未來?我們現在不站出來,還要等什麼時候呢?妳不要管我,妳回家啦!」
也許因為汗水吧!女孩話畢的同時時,兩個人緊拉著的雙手忽然鬆開,媽媽險些滑倒,所幸站在後方的男同學,撐住她的身體。
我趕緊調整焦距,對準女孩的臉,希望能捕捉到她稍縱即逝的神情。
手鬆開後,母女兩人大口喘著氣,繼續以銳利的眼神對峙著。站在一旁的我可以感受兩人劇烈的心跳與蔓延在空氣中的怒氣,聚集在四周的同學越來越多,也許是氣氛過於嚴肅,沒人敢開口說些什麼,只能屏息以待,空氣彷彿被一種密度極高的物質佔據,連我放在快門上的手指也動彈不得。
女孩停頓了幾秒,緩緩地站了起來,以右手扶正歪斜到一旁的眼鏡,眼鏡戴正後,我才發現女孩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那雙眼睛滿是堅定的眼神。
女孩站定之後,喘了幾口氣,忽然以用左手撩起覆蓋在前額的頭髮,透過相機的觀景窗,我看見她左邊的額頭有一道清楚的的淺紅色傷痕。
「妳看看這個!」女孩指著那疤痕,瞪著媽媽大聲說著:「妳們大人老是說自己辛辛苦苦地做這個做那個,都說是為了我們!但是你們永遠弄不清楚自己做過多糟的事!如果不是妳不小心,怎麼會在我的額頭上留下這麼難看的傷痕!害我一輩子都得遮著臉做人…….。妳看看現場的同學們,我們不是暴民,也不是壞人,錯的是這個國家,還有哪些不要臉的政客……」
女孩的身體激動得不自覺地顫抖著。
我在這時候,按下快門,拍下一張女孩臉部特寫的照片。
也許是因為閃光燈的閃光打破了空氣中嚴肅的氣氛,一直沈默著的媽媽,眼神忽然有所理解似地軟化下來,她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她慢慢地走近女兒,舉起同樣顫抖的手,撫摸著女孩的頭,將女孩的頭髮撥了下來,把傷痕遮覆起來。
「我知道了。」媽媽點點頭對女孩說:「真是對不起……。」
在她低下頭的瞬間,淚水從眼眶滑落,她低著頭,把女孩擁進懷裡,停頓了幾秒,才小聲地說:「妳答應我,一定要小心身體,千萬不要勉強……如果感覺不舒服,一定要趕快打電話回家……。」
說畢,她從掛在手臂上的咖啡色皮包拿出一張電話卡與幾百塊鈔票塞進女孩的手中。
「我不要,這裡什麼都有。」女孩伸手把它們推了回去。
「收下吧!以備不時之需。」媽媽堅持著,又把它們推了回去。
扭不過媽媽的堅持,女孩才把鈔票跟電話卡塞進牛仔褲的口袋中。
「如果有時間,記得打個電話給妳爸!他很擔心妳……。」
「嗯。」女孩點點頭,伸手拭去臉上的淚水。
媽媽看著女孩一會兒,才轉過身離去。現場揚起一陣勝利的歡呼聲,女孩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回到絕食靜坐區坐下。
我望著媽媽遠去的背影,按下快門,拍下另一張照片。
這兩張照片我從沒發表過,沖洗完成之後,就被我收進鞋盒中,成為這段歷史微不足道的一部份。
三月學運在當時的總統李登輝接見七名學生代表,並接受他們所提的四大訴求後,歷經一百五十個小時,參與示威活動的同學在廣場上留下一座野百合的雕像後平安落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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