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迷失的雲也不再躑躅
有意尋最深的谷壑藏身。未及
拾回的些許薄薄的影
遺落的髮茨,淡不回去的
赧紅。對著茶杯獨坐
感覺那投射的溫柔
已經鬱結成為一件事
楊牧-新歌之三
短 髮
陽光烘烘地曬,或白或紅的各色杜鵑烘烘地開。
一個亂烘烘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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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低一點。」設計師俐落地一剪,蓄了多年不忍捨去的髮辮應聲落地。一直不願意剪去長髮的理由,是她心底莫名的固執。但在這個春天的早晨,憑著一股不知道怎麼冒上心頭的衝動,她毫無預警地決定換個髮型。
設計師忙碌地動著刀剪,她凝視鋪了一地的髮絲,努力說服自己改變的必要性。不論是造型上的,或者是--心境上的。
鏡中自己短髮的樣子的確不同。多了一點朝氣,一點神采,也少了一些沉重。新世紀來臨之前最後的春季,是該好好告別過去,換給自己全新的模樣。天空是透明的蔚藍,昨天傍晚炫爛到不可捉摸的夕霞,到了今天都換成慵慵懶懶微笑著的卷積雲。
看著窗外藍天和自己在鏡中映成一起,她的笑意往頰上梨渦蔓延。
已經剪下了的長髮辮不需要留做紀念,過往煙雲也不必緊抓著不放。分割出來的闇黑,所有哀傷或者淚水,不安或者任性,都要一次在陽光下蒸發、曬乾,然後丟進雲霧繚繞而絕無人跡的深谷裡掩埋--沒有人跡就不會有任何關於污染一類的環保問題。至多至多,留下雲霧中薄薄的光影,僅供自己憑吊。
這樣清爽亮麗的自己,日後捧著茶獨坐的時候,就不會再為賦新詞強說愁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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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然剪了頭髮!
向來木訥的他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煩惱地搔搔頭,猜不出這麼大的動作究竟包含了甚麼樣的絃外之音。更叫人驚恐的是她臉上始終浮現的盈盈笑意。
太詭異了!她的笑容燦爛得可以藏進一窟子鬼。
絕對不相信就只是剪個頭髮這麼簡單。根據經驗法則,她每一個「非常態」的動作都是故意挾帶著甚麼別的用意來給他看的;要是看不出來,少不得又要受一陣白眼加奚落。
搔搔頭,再搔搔頭;腦子裡的警報聲大響,就是揪不出「賊」在哪裡。
而觸動警鈴的禍首元兇,竟然還巧笑倩兮地立在面前,完全是若無其事的樣子。
快想快想............好像看到曙光的亮點了............不對啊!代表點子的燈泡幾時長成五指形的?...... 再看清楚點,攤開來的五隻指頭在他眼前晃啊晃的。「到底是好不好看?你倒說句話呀。」
嚇!心臟漏跳了好幾拍。眼前的笑意似乎有漸漸轉化成火氣的趨勢。搔頭的速度瞬間遽增-「好看啊!好久才剪一次短頭髮,當然是很好看的。」
真爛的馬屁!他鄙棄著自己近乎慈禧太后跟前小李子似的用辭。
偏偏女王陛下都喜歡這種全無建設性的言論,他謝主隆恩地看到她的火氣迅速消退,滿意地點了點頭,第N度揚起那種讓他背脊發涼的甜笑。
他睡不著。
事情不對勁。她今天簡直好說話的離譜。不鬧意見,也不找麻煩。只一逕揚著那一臉詭譎的甜笑,對他的每一個提議說:「好啊!」。問她怎麼了,她便波浪鼓般地搖頭笑道:「沒有啊!」更詭異的是她一反常態的瀟灑--居然不要他送她回家。
這種天氣適合一個人散散步,她是這麼說的。
直到她背著包包的身影半跑半跳地消失在視線之外,他一面納悶著她不尋常的振奮情緒,才猛然想起:她連下次碰面的時間都沒約。
一切都真是太不合理了。
他翻箱倒櫃地在腦中搜尋可疑的導火線。
最近一次吵架約莫也是半月前的事,只不過十幾分鐘的爭執之後,她便貓咪一樣地偎上他肩頭,活似甚麼干戈都並沒有發生過。
她的情緒一向來的快去的也快。
也不像是他忽略了她。雖說她生性依賴,可他這陣子抽了不少空陪她,而她看起來也漸漸獨立多了。
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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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手忙碌地梳整頭髮。她對著鏡子輕輕一笑。
「今天是快樂的一天!」她大聲對自己宣佈,眼睛裡閃動著堅定的光芒。灑滿陽光的窗櫺前應和著竹風鈴琤琮的音響,彷彿是微風瞇著眼的打量--真正的快樂又豈需要這般信誓旦旦的宣告?
天氣真好!她探向窗外。是誰說,陽光把所有的悲傷都蒸發出來了。嚥下一聲差點因著太炫目的陽光而逸出口的嘆息,提醒自己:她的悲傷已隨剪斷的長髮一起遠離。
「妳不能總是這麼依賴,又不是小孩子!」「為甚麼那麼容易心情不好?我都被妳感染得情緒不穩了。」眼前浮現一張日漸憔悴的面孔,指責著她的不是。
都是她!讓身邊的他因她難過,因她精疲力竭。在這一場愛情裡,她的不夠獨立、不夠堅強、與多愁善感的性格,是讓愛情加速衰老無可饒恕的罪狀。雕欄玉砌的朝代早已遠去,在這個鋼鐵的城市裡,林黛玉再也無法贏得賈寶玉的愛情,淚眼相對只是連續劇裡庸俗且廉價的娛樂。
構築這個世代的成分裡,沒有水。
長髮若不為展現風情萬種的嫵媚或挑逗,便失去存在的價值,徒留愈理愈亂的壞處。
或許,早有認命的覺悟暗暗地醞釀在意識的深層,待到雪融的春季便萌發成那股說不清的衝動,叫她一刀便剪斷了長髮,就像是為了維繫愛情終究必須的妥協。
沒有賭氣也不為證明甚麼,只是下定了決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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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了頭髮的她不太一樣。雖然反應遲鈍,說不上來到底甚麼變了,他還是嗅到一絲不同的氣息。
似乎就是更開心,更獨立罷了。他鬆了口氣,不黏人、不鬧情緒、不需要時常安撫的她,的確讓他覺得他們之間真是沒甚麼可以挑剔的。只不過,似乎有抹遺憾的影子,偶爾會晃上心頭。
望著笑吟吟啜著茶的她,他發覺自己在幸福裡莫名地哀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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