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摸魚沒有緣份。
入行十年,換實驗室選老闆也有好幾次,然而,不管我怎麼努力的在選老闆的時候精打細算反覆思量旁敲側擊旁徵博引甚至拿著一大疊老闆的照片求神問卜,企圖摸魚的結果都還是摸到大白鯊。
多年來在鯊口下苟活的慘痛教訓讓我得出幾點推論:第一,大白鯊在你還沒有變成他的學生之前看起來都和普通魚沒甚麼兩樣。第二,不會叫的狗會咬人,會叫的狗還是會咬人。第三,我沒有足夠的識「魚」之明,所以總是被大白鯊的魚偽裝輕易騙過。
果然,博士班選老闆的時候,從劍橋到牛津interview十數間大小實驗室,老闆候選人中不乏有口皆碑的老好人,偏偏我還是選中了一隻大白鯊。
摸魚摸到大白鯊的當然結果,博士班第一年是茍延殘喘且血肉糢糊。大白鯊森森利牙不時惡狠狠咆踍,把我的語言能力全都嚇成不知所云的唯唯諾諾。熬夜數天的實驗結果雙手奉上,回來只有一字眉批:『Rubbish!』
所以每和大老闆開一次會,我的自信心就會嚴重受損,少不得要在打電話回家的時候向父母親哭訴一番。足足哭了將近一年,把文藝美少女的夢幻眼睛哭成了媳婦型恆久掛著黑眼圈的泡泡眼。
夫婿在倫敦當教授的大師姐顯然是看不下去了,臨上倫敦當少奶奶前留下教戰守則:『大白鯊平時不吃小魚也不吃大魚,專啃那種看起來鱉鱉的中型魚,懂吧?』
了解!要不就只好努力變成大白鯊嘴巴吞不下的大魚;要不就要躲的遠遠,藏的小小,讓大白鯊徹底遺忘實驗室還有我這尾上不了檯面的小小魚存在。等等,可是實驗室就這丁點大,任我再怎麼躲,總有躲不起來的時候,到時候還不是難逃一死,趕緊抓住正在打包行李準備轉戰赫爾辛基當高級博士後的學長的衣襟一角──喂,要走也等逃生門幫我指出來再走啊!
學長沒好氣的把衣服拉回來:『大白鯊也不吃河豚,自己保重!』河豚?那種脹的大大又有毒還有人要吃的東西,和我有甚麼關係?慢,眼睛掃過剛被大老闆退回來薄薄幾張實驗數據──脹的大大?有毒?還有人要吃?靈光一閃,了解了解!學長果然是學長!
於是鯊口餘生的第二年,慢慢磨出了一身銅皮鐵骨,憑著小魚政策與河豚變身法,勉強能夠在大老闆的惡勢力威嚇之下掙扎求生,發現要在鯊口下全身而退,這門學問不可謂之不大。仔細觀察,實驗室裡各人的逃生本領原來還有高下之分。
兩個指點入門逃命的師傅,雖說是另有高就,可逃命功夫原來還只算是中段班,難怪不多久就要匆匆逃離大白鯊的魔牙森森。 最高明的當然是那種從容不迫,全身而退的人,那種優哉游哉的表情簡直就像是他生存的水域根本缺乏鯊類似的。
搞了半天,我之所以只能掙扎求生,還是因為沒有拜對師傅的緣故。
一經頓悟,趕緊虛心請教逃命功夫第一的小老闆。小老闆在實驗室的少林寺裡位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惜位高不一定望重,根據我觀察的結果,小老闆三不五時除了要應付隨機出現的大白鯊之外,週遭虎視眈眈想要趁機落井下石分食殘骸的肉食魚類也常常向我家小老闆尋臖。我家小老闆厲害的地方就在這裡,任你白牙森森,眼光陰狠,他都還是從從容容,完全沒事人的樣子,然後一派雲淡風輕地在萬敵環伺下優雅退場。
『逃命嗎?』我小老闆笑的莫測高深。『還需要逃命,就表示功力還有不足。所謂逃命者,逃之為不逃,不逃之為逃。』
啥?這是英文嗎?我滿頭黑線,完全不知道小老闆說的是哪國文字。『下次妳和大老闆開會,我也去,妳就懂了。』小老闆說完,又埋頭在一堆看不出來到底是不是科學文章的網頁裡入定去了。
好容易等到和大老闆的下次會議,我小老闆照例優優雅雅坐在會議室裡:『我來旁聽,確定這小鬼的實驗沒有做錯。』嚇?小老闆不是來拯救我於白鯊利牙森森之下的嗎?怎麼聽起來責任完全撇清,看起來就一副站在大老闆那國,隨時都會變身成大白鯊二號的樣子?
哼,求人不如求己。我恨恨在心裡暗罵兩聲豬頭。已經在開會了,小魚政策這時候就要先收起來,河豚變身法火力全開對付隨時都會變身的大白鯊一號。『就是這樣,我這個結果是很重要的,不要看只有一張圖,重要的訊息都包括了……到現在都還沒有人做得出來,可見是很不容易的,當然要趁勝追擊………錯錯錯,大老闆您這句話就說錯了,這個訊息傳導的路徑是這樣這樣,您說的是那樣那樣,所以您的主意是不可行的……』我整個人跪在椅子上,身子霸佔了半個會議桌,在桌子那頭的大老闆面前畫著訊息傳導圖;張牙舞爪地捍衛自己的研究,堅決不讓大白鯊亂出主意撼動我的任何計劃,就差沒有整個人都爬到桌上去。『……我剛剛就說了啊,和剛剛那個主意一樣嘛!這個訊息傳導路徑的蛋白質就是這樣,你說這個實驗根本就是廢……』
『廢物』二字還沒來的及出口,就硬生生被消音。小老闆看都沒看我一眼,微笑向臉色已經有點鐵青的大老闆發言:『沒問題,雖然可能有點技術上的困難,但是我相信我們仔細研究之後應該可以克服,您放心好了。』聽到這樣的發言,大老闆發青的臉色漸漸轉晴,驚堂木一拍:『很好,那就這樣!退堂!』
喂喂?啥啥啥?明明就是很愚蠢的實驗啊,小老闆在說甚麼東西啊?我氣鼓鼓地抱著會議記錄跟在小老闆的身後往系上的餐廳走去,不需要使出河豚變身法也能自動變成正圓形。
氣得開始大嚼巧克力甜甜圈的徒弟一面啃一面口齒不清的抗議:『我們真的要做大老闆說的那個實驗喔?』小老闆氣定神閒喝著咖啡:『不。』??看到滿頭問號,甜甜圈塞在嘴裡忘記要繼續啃,活像個七月半小豬頭的徒弟,小老闆悠悠問我:『剛剛大白鯊咬人了嗎?』
嚇!對喔!開會整整一個小時,大老闆居然都沒有變身成嘶牙迾嘴的大白鯊耶!好像有臉色很難看快要變臉的時候,可是……小老闆那時候剛好堵住了我的話…………
看我若有所悟的表情,小老闆很滿意的站起身來準備走人:『識時務者為俊傑,偶而虛偽一下也是必要的。逃命啊,妳要學的還多著呢!笨徒弟!』
罵我笨徒弟?還沒來得及反駁,小老闆臨走轉身又丟了一句話:『徒弟妳那顆甜甜圈可以吞進去了,一直塞在嘴巴前面看起來怪噁心的!』
哼!舉一反三,我也會。當下我用最嬌甜的聲音微笑恭送我小老闆退場:『All right,thanks so much……親愛的豬頭老闆,不送了!』
最後一串話,我是用中文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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