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之後，Ken立刻跑了起來，彷彿迫不及待似的，雙手已經做出準備擁抱我的姿勢。這就是愛吧！是吧？
步上階梯時他放慢腳步調整呼吸，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許多，原本興高采烈的神氣受到壓抑，就像頑皮的孩子憋著一口氣在叔伯阿姨面前裝乖一樣。
悠晃到廣場已是深夜兩點，打給Ken的時候是清晨五點，我在電話裡悽慘地說想見他一面。他還沒睡，似乎料定會接到這樣的電話。
他一定做了許多演練，說不定還在筆記本上列出了各式各樣的因應之道。
前天他終於發揮勇氣，在我頸上留下深刻的記痕，宣示跨入我生命的決心。他押上所有賭注，想要縮短等待的焦慮，快速得到結果。
如果此刻他明知故問「他知道了吧？」那我一定會感到大失所望，並且掉頭離開。但這個孩子卻只是問我：「一起吃早餐嗎？」
我感到意外，也有些心疼。
可愛的孩子，拒絕了自己稚嫩的熱情，裝出成熟懂事的模樣。他真的認為這樣就能改變些什麼嗎？
我站起身來，有些腿軟不穩，他立刻敏捷地扶住了我的腰，我們順勢擁抱親吻。
他的確知道了。不過不是因為那個可笑的吻痕。
憨厚的丈夫年長我許多，對他來說人生已經邁入另一個階段，我不認為會有什麼衝擊力強大的事件能令他動起改變現在平穩生活的念頭。
歲月只會為人帶來消極和固執，我所深愛的丈夫，如今也變成了充滿偏執的平凡老朽。他已經走得太遠，我跟不上，而且感到遲疑。
我們相差了十歲。在他為了即將邁入五十大關而焦慮，我則哀愁著自己逝去的三十青春；在他恍惚地重新定位自己的中年方向，我則留連在鏡子前試圖抹去茂生的皺紋；然而在他終於變得穩定而溫和，開始用超然的態度面對人生，我便明顯感受到他的遺棄。
他將我遺棄在紛雜的世界，絲毫沒有伸出援手的意思。
我壓抑自己對人生的諸多慾望，每天都祈禱內心能平靜如他，但越是拒絕，生命對我的索討就越張牙舞爪。
他當然可以悠閒地說「這輩子就這樣了。」但我該怎麼辦呢？
在我發現我原來還殘存些許魅力，還有人願意花力氣急忙忙到我面前獻殷勤；在我確切感覺到青春的尾巴如地底湧泉浮動，我已不能靠自己的力量制約，到底該怎麼辦呢？
基於實驗的心理，我跟丈夫說：「我有個情人，就是你之前辭退的那個小職員。」他聽了之後面無表情地走進房間，我甚至連吻痕都還來不及坦露出來。
無知的小職員對我過於殷切的態度，想必早就讓他憂心。他憑經驗嗅出了異樣，可惜他不懂得年輕人，失去工作並不會讓他們放棄，那反而成了勇氣的催化劑。
他也不懂得我，渴望改變的慾望勝過撕裂人格的羞恥心。
選擇逃避的他，當下到底在想些什麼呢？我試著站在他的立場思考，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他或許想不透自己為什麼棺材都踏進一大半了還得面對這種事情，也或許他早就心知肚明，所以擬出了相應不理的策略。
一時之間，我感覺自己像是失足墜入深不見底的黑洞，速度緩慢、沒有迫切的危機感，但卻無法停住，持續下墜。
面對小我將近二十歲的Ken，我突然感到強烈的罪惡感。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他知道自己要什麼嗎？如果他是假裝的，那他到底想在我身上圖些什麼？如果他是真心的，不，他怎麼可能是真心？我是個年近半百的女人了啊！
我非常了解自己的巔峰已過，雖然沒有人提醒，但我就是知道自己已經越過了那個關鍵點。
現在的我羞於將自己置放於燈光下脫衣，儘管我從年輕時就努力保持運動習慣，注意自己的體重，然而歲月是不可違逆的魔鬼，它趁著每個疏忽的分秒將人的皮膚拉鬆、將皺紋鑿深。
我總在Ken動手脫我衣服時抗拒，並要求斷絕所有的光源。他會順從我，然後在黑暗中仔細吻遍我全身，用極其憐惜的溫柔消彌我的自卑。
每一次我都會像個初嘗禁果的小女孩一般輕輕顫抖著，那是微妙的亢奮，是久違的情慾。
在Ken眼裡，我仍是個女人。我多麼慶幸，他仍當我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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