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小的時候，我們家來了一隻小白狗，是混種的，沒什麼特色的狗，全身雪白，毛不怎麼長，性格也不怎麼好，會不客氣地低鳴兇人，在牠還很小的時候就把附近的小孩嚇哭過，大了之後更像是我們那條街的守衛一樣，看到陌生人就狂吠不止。而且牠實在太任性，從不接受任何形式的管教，所有鄰居都只好默默接受，還用「這樣可以嚇走壞人」來互相安慰。
我們叫他小白。它活了至少超過十二年，從一隻活潑又容易動怒的小狗，變成不停發春、不停在馬路上跟別的公狗做愛、不停生產的蕩狗，最後變成老態龍鍾、走三步喘半小時的老狗（就算這麼老了，牠還是在做愛）。
牠很屌，既聰明又驕傲。在我上了高中之後，牠就已經像是我們家的一分子，不只我們這麼想，連牠自己也這麼想。牠從沒被用項圈綁住過，想出去玩的時候隨時都可以，回來時如果大門關著，牠就會低吼兩聲叫門，而我們就會像老佛爺回宮一樣立刻迎接。我不太知道牠出去玩的時候都往哪裡跑，說不定牠有自己的秘密基地，像是一座有很多隻帥氣公狗的後宮之類的。我想牠對自己的人生最得意的地方，應該就是到很老很老的時候還在享受性愛，並且仍舊可以順利地生小狗這件事吧。照我推算，牠最後一次生小狗時，恐怕身分已經是祖母或曾祖母了。
我很愛小白，儘管牠經常身體臭臭的，儘管牠長滿了牛壁，儘管牠個性不良（老愛追咬社區新來的母狗，勾引新來的公狗）、欺善怕惡（誰都不怕，只怕我老媽）、任性妄為（出去玩就像失蹤一樣，餓了才會回來要飯吃）、生性蠢笨（肚子不舒服時居然會自己去吃路邊的雜草治病，而且還真的治好了）……但我還是很愛牠。我會跟牠說話，還會親吻牠。跟牠說話的時候，我覺得牠聽得懂；跟牠親吻的時候，我覺得牠好像會害羞。事實上牠根本不可能害羞，牠的做愛經驗，簡直跟我吃牛排的經驗一樣多了，而我在牠死的時候還是處男呢！
小白生的小狗是搶手貨，不只鄰居搶著要，連隔壁村隔壁里的人都來詢問。牠明明脾氣差勁透了，沒想到卻有好名聲。
我上大學的時候牠死了。老媽說妹妹哭得很慘。當時我在台北，聽到這個消息心情有點悵然若失，好像手臂上沾上了怎麼也洗不掉的紅色墨水，讓人無力得有點想哭，之類的感覺。小白死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家都沒再養狗，而後來又養的狗，也都無法取代小白。我真的相信，小白上輩子也一定是我們的家人，或許說不定，上輩子我是牠養的狗。
在我大五那年我第一次自己養了寵物，那是兩隻烏龜──喬治與瑪莉。喬治是公的，體型較小，個性穩定老實；瑪莉是母的，體型大而且長得很快，非常貪吃，又經常離家出走。瑪莉真的很貪吃，我都會抓著飼料讓牠咬住，然後像釣魚一樣把牠釣起來，牠死都不肯鬆口，有個性得很。夏天的時候蚊子很多，我也會打死蚊子後丟到水族箱裡，瑪莉很捧場，總是會立刻把蚊子的屍體吃掉。
不過瑪莉很愛叛逆逃家，這讓我很頭痛。為了防止牠逃跑，我換了好幾個水族箱，越換越大，甚至也加了蓋，但瑪莉就是有辦法逃出去。有次牠離家出走一整個禮拜，我以為再也見不到牠了，沒想到卻被房東太太撿到，還把牠先安置在一個小小淺淺的盆子裡放在我房間門口。最神奇的是，牠並沒有從那個盆子裡溜走，房東太太說她一早在澆花時就已經發現瑪莉，而我上了一整天課，晚上才回家，牠卻還好端端地在盆子裡游泳。因此我知道，瑪莉不是叛逆，牠只是不愛我。
那年過年，我預定回彰化老家八、九天，時間很長，但我又不想帶喬治和瑪莉回去，所以，我想了個好方法。我房間有個大大的舊型衣櫥，就是上層掛衣服，下面則有三個大抽屜的那種。我把最下面的那個抽屜清空，將一顆從市場買來的高麗菜弄碎丟進去，然後讓兩隻烏龜住在裡頭。結果假期結束我回台北後，喬治和瑪莉還是依然活潑健康。烏龜的生命力真不是蓋的。
但喬治倒是有一次瀕死經驗。在牠們住的水族箱裡頭，我舖了一層細砂，還放了幾顆石頭。結果喬治有天傻傻的，鑽到石頭下面結果被壓住，完全在水面下無法呼吸，等我回家看到牠時，牠已經呈現彌留狀態，四肢癱軟，有種死透了的感覺，說不定都已經在排隊等投胎了。我當時既慌張又不捨，異想天開之下竟對牠做起CPR。我照著自己的意思按摩牠的心臟，然後對牠的鼻孔吹氣。沒想到，牠就這樣讓我救活了。所以說，烏龜的生命力真的不是蓋的！
我養這兩隻可愛的烏龜有一年多，在我快去當兵之前才依依不捨地將牠們放生到學校的烏龜池裡。放生的時候，瑪莉已經幾乎跟我的手掌一樣大了，而喬治卻在那次瀕死經驗後就沒有再長大，簡直只有瑪莉的一半。放走喬治和瑪莉後，直到現在我都沒再養過任何寵物。
關於那個舊衣櫥，還有個有趣的故事。我是個還算愛乾淨的人，所以我房間不太容易有蟑螂，但沒想到我卻在那個房間看見了一隻小老鼠。當時天矇矇亮，我剛睡醒還有點迷迷糊糊，從床上坐起後就看到有團灰灰的小東西在我的地板上來回爬動。我嚇了一跳，精神都來了，立刻戴上眼鏡，也確認了那個小東西就是隻老鼠。
小老鼠在我的房間左衝右突，似乎很慌張，但事實上我更慌張更害怕，整個人都縮回到床上，嘴裡還發出「噗嘶噗嘶」毫無意義的聲音。胡亂跑了一陣子後，小老鼠就躲到了我那個舊衣櫥後面。我想，就這樣不管也不是辦法，所以只好鼓起勇氣移動衣櫥，並且一直拍打地板、衣櫥和牆壁，想把小老鼠嚇出來。不過小老鼠無動於衷，不肯從衣櫥後面出來，我只好趴下來查看。衣櫥和牆壁的縫隙中並沒有小老鼠灰灰的身影，我因此鬆了一口氣，但沒想到才一抬頭，就看到牠浮在半空中和我面對面。
其實小老鼠並不是浮在半空中，而是用四肢撐著衣櫥和牆壁，活像當年身手矯健的成龍。我一時之間嚇呆了，因此完全不知如何反應，小老鼠也是進退維谷，所以動也不動。最後打破僵局的是牠。只見牠手腳往內一縮，身體立刻往下掉，沒一秒鐘就消失在我眼前。簡直是特技表演啊！
我決定假裝沒發生過任何事情，默默地將衣櫥推回原處，並且躺回床上繼續睡。
小白和那兩隻烏龜的事情，我經常向朋友提起。尤其是喬治和瑪莉，我特別愛講。不是因為烏龜很可愛，而是牠們曾經屬於我。現代人依賴寵物的狀況越來越嚴重，很多人認為那不是好事，人與動物畢竟無法溝通，但我覺得，習慣依賴寵物的人，心理反而健康且柔軟。其實原因很明顯。不是動物有多好，而是人太糟糕了。
人真的太糟糕了。每個可以順利生活的人，都是因為城府夠深、心機夠重。不管是面對多麼親密的人，多麼值得信任的人，還是需要花很多力氣應對。腦細胞一方面得分析別人所說的話，一方面得推敲自己該說什麼話，越是思考，人就越是聰明老練。這是接近成功的方法，但也是失去善良本性的原因。
我親吻小白的時候，我老媽都會厲聲斥喝。但我總覺得無所謂，我透過親吻小白濕濕的鼻頭，和牠交換彼此的情緒，那讓我感到滿足，而且安心。我想，很多現在也正養著寵物的人，一定能了解那種感覺。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