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關於生活的很多事情，都呈現波浪狀。好比說運氣，像波浪狀的運氣，不會永遠好運，當然也不會無法擺脫厄運；好比說心情，像波浪狀的心情，不會一直沮喪憂鬱，當然也不會老是有開心的理由；好比說興趣，喔不，興趣可能不是波浪狀，興趣是沙漠的沙丘，無定向、無規矩、無預警地改變著；好比說人生觀，像波浪狀的人生觀，十幾年認為義氣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十幾年認為有夢最美、希望相隨，十幾年認為只有金錢才是人生的好友，十幾年認為有家最溫暖， 然後十幾年認為友情最是感人，然後十幾年認為還有力氣就該追夢；好比說愛情，波浪狀的愛情，不會卿卿我我直到天長地久，也不會互相傷害、氣力耗盡卻無法停止。
波浪，高點或低點，這樣或那樣。速度有快有慢，但是一直在變。人生就是這樣。
而且，我覺得人很容易受到一些字眼的催眠。像我自己有一陣子就認為自己有「潔癖」，但事實上我充其量只是會把東西擺放整齊的人而已。就因為聽到有人開玩笑地說我有潔癖，我就這麼催眠自己了。
那些用來催眠自己的字眼，無形中化成限制自己的框框。其實我只是不喜歡光腳丫踩到灰塵、頭髮、小沙子，所以會勤於拖地，那是自然而然的動作，但卻招來潔癖的評價，然後我就被限制住了。於是只好在被催眠的狀態下，連帶把馬桶刷得晶亮，把瓷磚縫隙都清乾淨，把角落的蜘蛛網都毀掉……一切變得不自然起來。
在波浪以及催眠中，人總是重複著自以為是。
之前有個從事壽險業的軍中同袍，在一次晚餐約會中跟我詳述了所謂的人生規劃──壽險業者眼中的人生規劃。當兵的時候，每個人都媽的三小、恁爸卡大、幹你老師、龜爛啪火、雞拔毛的，但那天看他卻是文質彬彬、人模人樣、眼神透露出專業的威猛、舉手投足有社會人士的世故和低調……我想，每個出了社會的大人都會需要適度的自我包裝。在我眼裡他是個標準的業務員，在他眼裡我大概是個還努力要抓住青春尾巴的沒用的男人。
他的開場白是：「你想幾歲退休？」
老實說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的金錢觀念一直停留在幼兒期，我的現實感更是留在老媽的子宮忘記帶出來了。對我來說，只有想做以及不想做的事情，而退休是什麼？退休之後要幹嘛？我無法想像。一般人的角度，退休就是停止工作，開始享受人生。所以我想，我無法理解的是退休之後的享受人生，是怎樣的情景。
而他說：「我希望自己能在五十歲左右就退休。」
五十歲。我當下所想的是：不知道我五十歲的時候，第一本自己的作品問世了沒？大概還沒吧。那麼就繼續拼下去啊！拼到六、七十歲的時候讓年輕人可憐我，幫我出本回憶錄，也不賴。
好，那麼我們就假設你五十歲的時候能退休，從現在到五十歲，還有二十年。我們來算這二十年裡你得賺多少錢。你要買房子吧？我相信是要的。現在台北的房子動輒上千萬，我們算先假設你定居他處，為房子準備個一千萬。你要買車子吧？我相信是要的。你要娶老婆吧？我相信是要的。你要生孩子吧？我相信是要的。你要保險吧？我相信是要的。你要享受一定的生活品質吧？我相信是要的。你要準備退休之後的養老金吧？我相信是要的……
他專業地幫我加一加，算出我從現在開始的二十年內，需要賺足三千多萬，才能維持一般性的生活。
「要不，我們輕鬆一點，算你六十歲退休，所以你還有三十年。等於一年要賺一百萬。」他寬宏大量地說。
我聽得入迷，氣喘吁吁，並且害怕起來。我覺得自己的方向偏離他所說的世界好遠。其實他說的事情我不是沒想過，只是不敢認真去想；而他的計算公式，相信是壽險公司所賦予他的專業。在他眼中的世界，想必每個人都會在五十歲或六十歲時退休、每個人都會買車買房娶老婆或嫁老公、每個人都期待享受退休之後的人生……這就好像，把原本應該完全不一樣的人生波浪，完全統一起來。
他所規劃的是安全而健康的人生，是大部分人的正確選擇，是起伏穩定且可預測的波浪。在他一連串數據論證的背後，其實隱藏著一個警告：你如果不照著這樣走，會死得很慘！
「我一直很羨慕你，因為你能堅持自己的夢想。」他在幫我算完人生之後這麼說。
羨慕我？我想會這麼說，應該也是他專業的一部分吧！
我當下陷入思考，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子。我想像著自己往後的人生，想像我有了房子，有了車子，有了足夠的錢，娶了老婆，生了一兩個小孩，開始炒股票，頭髮日漸稀少，小腹大得低頭看不到自己的腳指頭、裝了假牙、兒女叛逆、背著老婆偷腥、吃一堆藥、退休、時間完全屬於自己、要去哪裡都不用再向任何人報備……
那麼，然後呢？然後到底要幹嘛？
我覺得人生很珍貴，而且也沒有想像中短。人們好像很習慣生涯規劃到五十歲左右，但是之後的人生就變得很模糊。什麼到處旅行啦，買田耕種自給自足啦，含飴弄孫啦，整天在陽光麗麗的海邊看小說啦……這些好像是規定好的一樣，尤其是旅行這個選項。但，有多少人真的知道到處旅行到底是怎麼回事，又有多少人真的能樂在其中？
人生應該是一整塊的，應該是完整的，不應該切割成前半段和後半段。沒道理人生一定要照別人的規劃以及社會的期待，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想做的事情，神妙一點還可以說那是每個人存在的目的。為了那個存在目的，人應該要用盡所有力氣以及時間。
這就是我現在自以為是的想法，我正處於固執波浪的最高點，而且久久不肯往下。
我想我是太幸福了。我真的覺得自己真是太幸福了，幸福到覺得平穩的生活沒什麼刺激，幸福到覺得自己可以放手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幸福到覺得柴米油鹽不需要特地花力氣。我無法想像退休之後的享受人生是怎樣的情景，就是因為我現在已經在浪費自己的幸福。
我已經在浪費自己的幸福，還有人生。但人生，還是會就這樣繼續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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