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裡有好幾組看起來相當高級的沙發，暗紅色牛皮沙發、純白的布面搭配銀色支架的時尚沙發、藏青色絨布沙發、黑色絲絨沙發，這些沙發圍著房間的中心點擺放，而在中心點上則有張小小的灰色長毛地毯，此刻我就站在那張地毯上。房間四個角落零零落落地放著椅子，那些椅子也都各有特色，和那些高級沙發一樣，看起來都像是待價而沽的名貴家具。如果這個小房間是家具的展場的話，那也未免太過昏暗了。正當這麼想的時候，天花板上突然就亮起了銀白色的光，我看到各式各樣美輪美奐的吊燈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螺旋造型、水晶珠鍊、渾圓如月、六角雪花，同一時間都毫不保留地綻放光芒。我的眼睛受不了強烈的光的刺激，即使緊緊閉上仍舊一片花白。夠了，我心裡想，還是把燈關上吧！
再次睜開眼睛，小房間恢復了之前的灰暗，眼睛感覺舒服許多。我赤著腳站在長毛地毯上，腳底傳來輕微的搔癢感覺。應該要坐下來，我突然這麼覺得。這是我的位置，這塊灰色的長毛地毯是我的位置，我既不能隨便挑一張舒服的沙發坐下，也不能移動到角落的任何一張椅子上去，那些都是別人的位置，還有很多人要來，眼前這些椅子沙發都將會被坐滿。我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來，雙手不停地撫摸地毯的長毛，藉以安撫自己緊張的情緒。
真的有些緊張，雖然這小小的房間內目前只有我一個人，但以為我圓心圍繞著我而排列的椅子和沙發讓空間顯得很擁擠，我下意識地縮起身子，很怕這擁擠的感覺沾黏到我身上來。還有人要來，我知道的，所以我靜下心來等著。四組沙發，每組有三個座位，四周的椅子總共有七把，也就是說如果這些座位都坐滿了人，那麼連我在內這房間將會聚集二十個人，如果每張沙發上只坐一個人，那也會有十二個人。有哪些人會來呢？我靜靜地等著。
腦海裡浮現了母親的身影，陰鬱的母親叼著根煙，皺著眉頭若有所思地望著空氣中的某個點。我知道她是在思念著父親。母親是不抽煙的，她恨煙味，更恨父親整天離不開煙。但如今我腦海裡的影像卻讓母親和煙結合了起來，真不可思議。母親來了，坐在我背後的角落，一張最樸素的木質椅上。我聞到了煙味，那是父親習慣的品牌，那是我記憶裡非常熟悉但也非常痛恨的味道，如今卻從母親的口中緩緩吐出。我知道母親正在我後頭端坐著，陰鬱地抽著煙，眼神望著空氣中的某個點。我想她並不知道我也在這個房間裡。我不用回頭就能知道這一切，那煙味替我作了最好的說明。我的身體更緊縮了一點，當然這是因為母親出現的關係。
選擇在角落的地方坐下，這相當符合母親的個性。她一向內斂低調，說話聲音輕細，對任何事情都沒有屬於自己的意見，我身後那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的確是能讓她感到最安心的地方。她唯一堅持的一點就是對父親的思念。父親在我還沒有記憶之前就離開了我們，我跟著安靜又溫柔的母親一起生活了那麼久，但卻從來沒聽她說過任何一句抱怨父親的話。父親的惡行惡狀都是我的小舅告訴我的。小舅說，父親愛上了別的女人，狠心地帶著他和母親多年來的共同積蓄，跟那個女人遠走高飛，留下還沒滿五歲的我，以及一棟還有二十五年貸款尚未付清的房子。母親不得已只好在父親離開之後把那棟房子賣掉，並且把我托給小舅照顧，自己則一個人在外面租房子工作賺錢。
我直到十歲才回到母親的身邊，但我對這段在小舅家的童年生活完全沒有印象，甚至後來開始跟著母親的日子也都非常模糊。我的記憶起點在國中，因為父親在我國中的時候回來了。父親回來的時候已經身染重病，沒兩年就去世了，在這兩年的時間裡，父親幾乎都不曾開口說話，對母親也是，對我也是。他並沒有病得無法開口說話，他只是不願意說而已。
父親就這麼突然地出現在家裡面，整天捲縮在舊沙發上，睜開眼睛時就開始不停地抽煙，閉上眼睛則讓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睡著還是死了。母親告訴我，那男人就是我的父親，並要求我要喚他爸爸。我沒照做，我甚至不敢看那男人的臉，他讓我感到害怕。我不明白母親怎麼能對父親有這麼多的愛，一個拋棄她的男人，一個走投無路了才死皮賴臉地回來找她尋求幫助的男人，如果是我，肯定是甩他幾個巴掌，然後毫不猶豫地將他掃地出門，哪還能像母親這麼寬容地讓他住下來！
父親甚至連一句道歉的話都沒說過。
兩年後的某一天父親就這麼死在舊沙發上，我們發現的時候他可能已經死了很久，但那並不重要。這個男人無聲地走進了我的記憶，成為我記憶的起點，但我從沒叫過他一聲爸，他死了我一點都不傷心，反而覺得輕鬆許多。但叫我在意的是，我們住的地方從此之後就瀰漫著他的煙味，就好像他仍舊陰魂不散地守在那沙發上不停地抽著煙似的。
為了趕走父親的煙味，我也開始學著抽煙，母親為此傷心難過了好一陣子，他認為我學壞了，而且她還將我的學壞歸罪到自己的身上，認為自己沒有教好我。我抽煙造成了她的罪惡感，這就是她的個性。但我才不想管那麼多，我就是無法忍受那個男人的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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