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來了，抽起了父親習慣的煙，這房間裡開始飄著我厭惡的煙味。我想要點起自己的煙來抵抗，然而很可惜我的身邊並沒有煙。透過煙味，母親和父親終於結合了。我尊敬母親，喜愛母親，但在我心底仍舊希望她快點死，因為她的存在讓我感受到相當大的壓力，她的安靜和她的包容，在在都像是佈滿尖刺的籐鞭，不停地打在我的身上。母親抽起了父親的煙，我於是有了恨母親的理由。她坐在角落靜靜地等待著，我知道她在期待我的靠近，我知道她在等我和她說話，我知道她還有滿滿的愛和關懷想要傳達給我。但我不想面對她，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出現在這個房間裡的是父親而不是她。她是看不到我的，因為我不想讓她看到，但這樣的決定讓我感到痛苦，我感覺自己的背又傳來陣陣的刺痛。
我想父親是不會出現在這個房間裡的，因為我根本想不起他的臉，他沒有理由出現，也沒有資格出現。然而他還是來了，就在母親開始抽起他的煙之後，他悄悄地來到了這個房間，蹣跚地滑進了我右手邊的黑色絲絨沙發，理所當然似的點起來煙，還遞了一根給我。我盯著他的臉看，雖然我心裡很明白眼前的就是當年狠心拋妻棄子，隨後又落魄地回來尋求照顧的那個男人，但那張臉卻是陌生的。這張陌生的臉讓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伸出了手接過他的煙，還讓他幫我把煙點上的這段過程，完全是在不知不覺的狀況下完成的。幫我點好煙之後他就橫躺在黑色的沙發上，就像他以前一樣。他前方的地板上開始累積起白色的煙灰，一切都像以前一樣。
「兒子啊，」我聽到他說：「你長大了。」
眼前的畫面好像被誰調成了快速撥放，父親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抽光了一包煙，而我手上的這根卻還有一半以上。他面前的地板上已經堆滿了煙灰和煙蒂，在他還活著的時候，那都是我負責清掃的。我明明為他準備了一個很大的煙灰缸，而且就擺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他就是不願意將煙灰好好地憚進煙灰缸內。我看著他所造成的髒亂，以及那個乾淨如新的煙灰缸，心裡感到非常地無奈。
父親抽完一包煙之後就閉上了眼睛一動也不動，就連呼吸的聲音都聽不到。我看著他的臉，在記憶裡努力搜索著。我真的見過這個男人嗎？這個男人真的是我的父親嗎？能夠肯定的是這張臉我絕對沒見過，但我心裡卻無法否認他就是我的父親。我伸出手想撫摸他的臉，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但就是覺得很想用手確認一下。在碰到他之前他突然睜開了眼睛，這令我嚇了一跳。
「兒子啊，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了？」我聽到父親這麼說。
「什麼話？」有個聲音替我發問，那不是我的聲音，那不是我問的。是誰呢？
「兒子啊，你真的長大了。好快啊。」
我這才發現父親根本不是在看我，他的眼神落在我的身後，在他對面的暗紅色牛皮沙發上坐著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但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他的臉非常模糊，就好像躲在層層的毛玻璃後面似的。
「你根本沒跟我說過話。」年輕人這麼說。
「我那時候一手抱著你，一手叼著煙，就像這樣。」躺在沙發上的父親突然起身表演了起來。「然後我對著你說，我說兒子啊，你以後選老婆一定要睜大眼睛，可別像我選到個這麼無聊的女人喔。」
說完話之後父親又再躺回沙發上，我轉頭看看年輕人，發現他也和父親一樣捲縮地閉著眼睛躺在沙發上。阻隔他的臉的毛玻璃已經被移開，現在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模樣。他的臉和我記憶中父親的臉合而為一，這讓我不由得笑了起來。這才是父親的臉啊，我並沒有忘記啊。
手上的煙已經燒到了盡頭，但我並沒有注意到，我整個心思都讓有著父親的臉的年輕人給佔據了，視線盯著他看，對著他傻笑，期待著他睜開眼睛來和我說話。這張沉睡在記憶深處的臉我其實是相當痛恨的，然而現在看時卻很有親切感。我知道他並不是我的父親，他誰也不是，他只是個虛構的人，所以我的親切感也是虛構的，我盯著他看的眼神也是虛構的，他根本就不存在。我的腦袋因為這個年輕人的出現而變得相當混亂，但那種混亂的感覺卻讓我覺得有些興奮。
突然有個女人向我走來打斷了我的視線，她搶走我手上的煙蒂，激動地在我所坐的長毛地毯上捻熄。
「不是叫你別抽煙了嗎？」她的聲音聽起來極為憤怒。
我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這個女人就自顧自地走回到暗紅色牛皮沙發後的角落，那個角落擺了三張高低不同的椅子，她在中間最高的那張坐下，另外兩張椅子上也分別坐著一個女人，她在自己的椅子上坐下後，就和身旁的兩個女人牽起了手。
我當然認識她們，來搶我煙的女人是艾莉絲，她是我的女朋友，現在還在交往當中。坐在艾莉絲左手邊的是仙人掌，右手邊的則是茉莉。仙人掌身上滿是尖刺，但艾莉絲卻毫不在意地緊緊牽著仙人掌的手。我吃過那些尖刺的虧，不過很明顯的仙人掌對艾莉絲並沒有敵意。在濃密的尖刺包圍下，我看不到仙人掌的表情，但光看她那些尖刺張揚的模樣，我就能猜得到她現在一定還是對我抱持著恨意。
「兒子啊，」父親突然又說起話來。「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無聊的女人是很恐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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