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的記憶還清晰的在腦海裡沒有受到破壞，但是我漸漸不確定那些記憶所顯示的人生是真的我的人生，那大概是在那個令人傷心的城市裡，哪個對自己徹底失望的人所建構而來的，失敗的人生吧！
我細細地回憶著，腦海裡出現了深夜繁華明亮的街，我那簡陋卻溫暖的出租套房，浴室的鏡子裡我那傷痕累累的臉，嘲笑我的那些人。記憶像電影般撥放著，跳躍地撥放著，我隨著那螢幕一下子哀傷一下子苦笑，但那彷彿是別人的故事。
樹除了回憶之外，實在不能做些什麼了。但真正的樹的回憶是些什麼呢？它們也是像我一樣經歷了那麼多，然後莫名其妙地變成了樹的嗎？如果樹沒有回憶那該怎麼辦？沒有回憶的樹好可憐，比必須切除陰莖的我還可憐。
有些鳥會飛到我身上，它們叼來了各式各樣的樹枝草葉，想要在我身上蓋起屬於它們的窩。不過小矮人似乎不樂意見到這樣的情況發生，除了會不定時的前來驅趕那些鳥之外，還在我肩膀及頭上擺設了跟它們身體一般高，用木頭雕刻成的假人，用來嚇阻愚蠢的鳥兒們。鳥兒無法靠近了，便氣呼呼的朝我身上拉出各式各樣的糞便，它們的糞便非常營養，我很美味的吸收著，手指上的花於是更加的燦爛起來。
在花瓣片片凋落之後，那花朵的蕊心開始結起了果實，綠綠小小的果實，還看不出來會長成什麼模樣。我這樣子的樹到底會長出什麼樣的果實呢？不用說當然是無法想像的。小矮人們收集掉落的花瓣，一部分灑在我腳下的土堆上，一部分則拿去營火裡燒。我不曉得燒那花瓣有些什麼功用，可能只是一種習慣吧，因為燃燒花瓣的味道實在很不好聞。
花瓣被焚燒令我感到失落，像是把不怎麼喜歡的熊娃娃送給了別人之後，才開始想念起抱著熊娃娃的美好觸感，埋怨著自己當初為什麼要把它送出去，那樣的失落。小矮人們不會懂我的失落，連我自己都不太懂。
果實一天天的大了，小矮人更加辛勤的來我腳下小便，彷彿知道我需要更多的養分似的。我的確是虛弱了許多，為了供給營養給在手指末端長出的那些果實，我不斷地勞動著身體的細胞，消耗著身體的能量。小矮人的尿液還遠遠不及，加上鳥兒的糞便也還不足夠，我是越來越虛弱了，不過那大概只有我自己知道。
為了節省營養給果實，我的身體自動地將頭髮給捨棄了。我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反而輕鬆多了。光禿禿的頭皮直接承受著太陽光的照射，熱呼呼的陽光熱量一點一滴地進入我的身體，我的意識被那熱量沖得模糊了起來。我覺得自己需要睡一會兒，樹從來不需要睡眠，但我覺得我需要。
然而卻沒辦法睡著，閉上了眼睛外界的風景卻依然完好如初的顯現在腦海，屏除了意識回憶卻還是不斷地輪番撥放著。我想要更寧靜更安祥的生活。原來就算變成了樹，煩人的事情還是不會停止。樹該怎麼樣排解這擾人的一切呢？樹該怎麼安慰自己的虛弱呢？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卻一點也無能為力，這大概就是樹最大的悲哀吧！
小矮人的歡樂歌聲又再次揚起，它們全部都湧到了我的腳下，以我為中心圍了一圈又一圈，我已經相當累了，僵硬的身體卻依然挺立著。綠色的果實長得很大，每個都大概有一個小矮人那麼高。那看起來有點像青椒，是很美味，很適合和牛肉一起火炒的那種青椒。小矮人並不上來摘採我的果實，它們似乎在等待，等著果實自己掉落，或是等著果實變得更大。
我身體裡的全部養分都輸送到那些果實裡去了，小矮人卻停止了提供尿液，鳥兒也不再朝我身上排泄，它們停在遠方長著眼睛葉片的樹上，遠遠地看著我。我困難而緩慢地呼吸著，每吸一口氣，果實們就毫不客氣地把那之中的養分給搶走，絲毫沒有顧慮到我的處境。
小矮人徹夜守著我，大概是關鍵時刻已經來臨。我也感覺得到，果實隨時可能脫離我，我已經沒有力氣再支撐它們了，而它們似乎也已經滿足，隨時可以沒有遺憾地離開的樣子。吃了會變成天使的果實，是我那麼辛苦，用盡力氣才長出來的。我知道自己即將完成些什麼，所以在漫天蓋地的虛弱中，還是有那麼點成就感。
終於果實掉落了，長在手指末端的果實一顆一顆接續著掉落了，一顆不留的全部掉落了。在第一顆果實掉落到最後一顆果實掉落之間，小矮人全部靜下來安靜的看著，風彷彿也停了，鳥兒們不再喧鬧，就像是誰按下了暫停撥放的按鍵，只有我身上的果實撲通撲通不停地掉落著。在最後一顆果實確實地落到地上後，小矮人們才響起了如雷的掌聲，以及瘋狂的歡笑。他們圍繞著果實，愉快地跳躍著，互相拍打著，也拍打著果實，還有些跑來拍打我。
幾個小矮人扛來了對他們來說大得過份的工具，那是一根鋸子，長度大概有三個小矮人那麼長，看起來非常銳利好用的鋸子。他們五個人一組，分站鋸子的兩邊，熟練地對著果實中心點，嘿咻嘿咻地鋸了起來。我非常關心果實裡面到底有些什麼，連自己的虛弱都忘記了，專注地關心著。
花了一點時間，果實總算被鋸開，裂成兩半的果實向現場的所有人顯露出了它的內在，小矮人們嘩地歡呼起來，而我則看傻了眼。
果實裡面沒有想像中的甜美果肉，也沒有什麼果核種子的，只有一對對排列整齊的白色薄膜，那些薄膜看起來就像是天使的翅膀。
小矮人們忙不跌的一一探手進去抓起那些薄膜，拿著鋸子的兩組人馬則繼續鋸著下一個果實。被拿起來的薄膜被風吹去水分之後張得很大，小矮人把風乾的薄膜穿上了身，然後一個一個跑了起來，順著強勁的風，他們咻地飛了起來。乘著風勢，飛起來的小矮人熟練地擺動著那對薄膜翅膀，像極了圖畫中的天使。
所有的小矮人都套上翅膀後，他們便紛紛地飛到我的身上，用腳使勁地勾住我的身體，並且一起努力的往天空飛去。我的腳慢慢地被拔離泥土，我想他們是想帶著我一起飛。就在腳逐漸離開泥土時，我的意識也因為虛弱而漸漸模糊。我很開心自己可以被這些天使們帶著在天上飛行，我也可以想像得到那美麗的畫面，不過我知道，這一切我永遠無法看見。
生命的感覺漸漸在失去，我的腳被拔起，就像樹的根被拔起一樣，我將死去，因為脫離了賴以維生的土地而死去。小矮人一定從頭到尾都知道這一切，他們一定一開始就知道了的，知道我會像樹一般動彈不得，知道我會因為虛弱而感到心煩，知道我會想死，他們從頭到尾知道，於是幫助著我，用這樣的方式幫助著我。
我深深的閉上眼睛，所有的一切總算都消失了，閉上眼睛應該有的黑暗總算回到我眼前，腦海裡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了，我也將變成天使了，因為什麼都沒有了。
「春天來時開出了花，夏天就有甜美的果實。
吃了夏天的果實，就可以變成天使。
春天來時開出了花，花兒花兒快快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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