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在上海,曹禺「日出」改編電視劇播出,女主角陳白露由徐帆飾演,將陳白露詮釋成一個瀕臨瘋狂邊緣的交際花,盛開與凋萎相依,死亡也瀰漫著燦然。那時每天都在看舊上海舞廳的史料,「日出」時代背景相近,看陳白露時交纏了許多從報刊上讀來的舞女想像,當然陳白露是比舞女更「高貴」一點的交際花。「日出」節奏緩慢,有一首非常好聽、由蔡琴主唱的主題曲,充滿展現蔡琴潤澤優雅的聲線,以及曹禺故事本身無以名之的憂傷感,回台灣後在唱片行及網路上都找不到這首歌,最近偶然在YouTube上找到了,大暑小暑接白露,「日出」最終回陳白露坐在華麗幽黯的房間裡,一身白衣,逆溯著時光回到潔淨無瑕的初始。
去年年底文學館出版「愛、理想與淚光」、「我在我不在的地方」,這兩本書的出版計畫是我來此工作後第一件被交付的任務,整理了半世紀以來,台灣作家與地景之間相互依存、相濡以沫的關係,即或部分原址幾已不存,所構築的記憶仍能使荒地重新生長出花草與光亮。新書發表會上,一名撰寫著敘述為了鍾理和入駐美濃的生活,投影片裡的美濃溫煦明亮,是生祥以音樂時時撫觸、激情強悍的美麗小鎮,搭配吳志寧潮濕輕緩的歌聲,突然想起之前初至美濃的時光,所有艱難尚未開始,每天騎借來的腳踏車經過稻田和人字山,清晨小鎮日光流溢,浮動著雨後的氣息。在美濃的第一個月無屋可租,暫時借住在鄰近中正湖的民宿裡,一坪多和室侷促地放著被褥、食物、生活用品和電腦,樓梯邊書櫃上有許多倪匡小說,無處可去的夜裡,重溫了少女時代閱讀倪匡的經驗-始於新奇、終於厭煩,而且仍然無法忍受莫名自大的衛斯理。每到週末旅舍總是客滿,在隔鄰的房間及公共空間裡嬉笑著,偶爾也有新人簽訂終身,從台北提前南下的女孩在旅舍裡穿上華麗細緻的白紗,和丈夫走過日光瀲灩的前庭,從我房間窗口望出去,爆竹燃燒後的道路煙塵瀰漫,南方小鎮週末早晨的婚禮,帶一點微焦的香氣。
至今覺得最浪漫的結婚禮物,是荷西送給三毛的駱駝頭骨,荷西在沙漠裡走了很久才找到,婚禮前一個小時,裝在紙盒裡急切地要三毛打開來看。年初去皇冠藝文中心看了「夢中的橄欖樹」三毛紀念特展,說是特展其實展廳極小,象徵性的展示著三毛作品、手稿及照片,真正吸引我的是「我的寶貝」裡寫過的收藏品,除了「亞當、夏娃」之外,當然也包括駱駝頭骨,端放於角落玻璃櫃裡,所連繫的兩方均已逝世,曾經也擁有肉身的頭骨,陳述著或許虛妄的愛情。其實張愛玲和胡蘭成的婚禮也很美,亂世裡追求「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婚約,紅燭插在饅頭裡,既清簡而又妖豔。新版「對照記」裡增錄的未完稿「異鄉記」,被猜測是胡蘭成出逃時,張愛玲山遙水遠前往探視的旅途記憶,張愛玲將從上海到溫州的中國寫得既華美又髒污,流蕩著奇異的光線與氣味,在這樣的景象裡敘事者淒切地追尋所愛的拉尼,經過一個又一個異鄉,「一直線地向著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裡奔向月亮」,這直接強烈的愛情在小團圓裡開始摻雜恨意,然而偶爾青春回潮也做起美好的夢,在舊式五彩片俗豔的色調裡,戀人笑著將她拉進紅棕色小木屋,「手臂拉成一條直線」,潛伏在血液裡的愛情餘燼,微弱而悵然地咬嚙著後半生。
想起「異鄉記」是因為最近看的電影「愛的自由式」,伊拉克少年畢拉為了見移民到英國的女友一面,歷經艱辛終於抵達離英國僅一海之隔的法國北岸,幾次偷渡失敗後,畢拉決心游過那片海洋,最後畢拉溺死了,距離朝思暮想的英國國土僅八百公尺。「當你要離開我的時候,我甚至懶得過街去找你」,被少年勇敢純淨的愛情迷惑的游泳教練,這樣對餘情未了的前妻說。雖然電影命題非僅於此,然而以死亡為底線的愛情確實燦爛、銷魂蝕骨,也或許是因為畢拉和他一心護守的愛始終沒有抵達終點的緣故─所以當海明威日後想起和第一任妻子共度的時光,會寫下「我多希望在我只愛她一個人時就死去」的願望。那時他們在巴黎過著清苦而快樂的生活,妻子的髮色金紅相錯,一過冬天便變了樣。然而海明威沒有死,餘生他離開又愛上好幾個女人,在愛情明明滅滅的火光裡,度過了最後三十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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