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一個老師,一個資深、博學、智慧、眼光遠大,胸襟寬闊,且富有表達力的人,我可以喚一聲他老師。我總是面無愧色地向老師討教,在他面前暴露我的拙劣淺短,可是我不怕他嘲笑,不怕他妒恨,偶爾他詼諧打趣我,那也是不含惡意的。我可以信任他任何意見,不管是不是真理,他發自真心,不出自利害;我想他或許有點兒被「為人師」的莫名其妙責任感所牽絆,使他總覺得於我有責任。
特別是當我一臉迷惑或徬徨的時候。
他有一個小小的休息室,佈置得像遊戲間,只有玩具和娛樂用品。他的工作和資料根本堆不下這休息室。他在這房間裡投籃射飛鏢、煮咖啡、吃王子麵,還有,研究新上市的電玩。當他在這間休息室的時候,你可以隨時去敲門。
但他並不常在。他打了一副鑰匙給我,叫我想找他時在他電腦螢幕上貼張紙條(這是唯一塊地方無法混亂地塞堆東西的),他看到後就會回我紙條,就會約我下次見面的時間。由於握有這支鑰匙,我覺得對他的休息室多少有些義務,不時也來掃掃地,擦擦窗,整理桌面,我想我是看不過去了。有時候我會來打打老師的電玩洩憤,或者「借」走一片他的CD回去培養氣質。
隔壁也有一個老師,他的休息室莊嚴如小型圖書館,置滿他的珍藏。每次進入前得必先脫去鞋襪,噴上香水,垂守伺立。他的房間門楣鍍著金色的「知識之門」四個大字,並列出他心目中不可不讀的十本好書,十部電影,十場戲劇。你一定要做過齊這些功課,具備基本學養,再進來跟他說話。我很崇敬他,但是我不敢去敲他的門。
知識之門隔壁住著大師之門。大師他總是在,你任何時候都可以看見他。他站在他休息室的超大鏡子前面,飽學的腦袋閃閃頂著頭光,手絹和徐志摩的同一款,語言是羅蘭巴特式或詹明信的。他對你的問題顯得答非所問,但他說得那麼優雅、那麼深奧,你不由不不神往,而通常得聽半小時後才能確定他並沒有在回答你的問題。他那濤濤如雲的感想,簡直上達天聽。最後,你想到時辰晚了,該告辭了,你聽見大師說,他還是對著鏡子說話:「我看起來,是不是很棒呀?」
「很棒,大師,您無可挑剔。」大師露出他最和藹慈祥的笑容:「那麼,與我這一席話,你一定獲益良多吧!」
「是的,大師。」
大師隔壁住的是新銳精英,這位精英反應敏捷,眼神精光閃亮,對世界充滿雄心。他房間裡沒有鏡子,他的眼睛就是最銳利的明鏡。在你開口之前,他會搶白:「先別跟我要索學問,我問你,你將回饋我什麼?」
我不由得變得結巴:「……我不知道,老師,我怕我沒有特別的長處,值得展示給您……。」
「唉,消耗我的生命啊。教學事業對貢獻的一方永遠有損無益,消耗心智。我可不是為了自說自話、被人供瞻才來的。來,show yourself,不讓我預期可以收穫什麼,我無法對即將發生的對話產生熱情。」
我的老師聽著我的描述哈哈大笑,他沒有評論,純粹覺得有趣。他對我描述任何事總聽得出趣味,我感到不可思議。
嚴格說來,老師沒有教過我後現代,沒有教過我符號學,沒教過我中西方思想史,沒教過我新批評主義,可是我的老師非他莫屬。我學過的後現代、符號學、思想史、新批評主義……,在我的人生中全派不上用場。我老師教給我的,我永遠記憶著,在我生命階段中的重要啟示。
有一次我讀到一句話:「不要在自己的文章中發出呻吟。」我思考再三,終於向老師痛苦自陳:「我沒辦法做到啊,老師。仔細看,我的文字裡總隱藏著呻吟,我並不想污染讀者,但我的人生坑坑疤疤,我沒辦法說出平滑如緞般的無憾世界。」
我的老師放下籃球,仰起頭發怔:「人生確實是千瘡百孔的啊。」
「反映受過傷的人生又有什麼不對?」
「人生是人生,文章是文章。」
「為什麼?我的文章就該跟我的人一樣。」我執抝地說。
有時候我們這樣僵持不下,他就說:下盤棋吧!贏了就給我一句話。我為了贏他而彈精竭慮,後來幾乎忘了我的問題。
我悄悄搜羅老師的作品來看,不能免俗地我在其中尋找我所熟悉的那個人,但我覺得他本人比文章精采有趣。老師也不生氣:「可見我當老師比當作家有天份。」
我怪老師怎麼不自己拿出來,還要我自己去搜索?他說:「自己搜索出來的東西才真正是自己的。」
大部分時候,我煩擾老師的總是很蠢的小事:「我記恨他,不給他回信,這算不算小氣?」「耶穌說人家打右臉,你要伸出左臉,可是我只想狠捶對方一頓怎麼辦?」「我以為修養好所以壓抑自己的喜好和慾望,可是人家反而認為你很假仙,這不是很划不來?」
「好人的確難做,一件壞事就毀了一個好人;可是一件好事就可以挽救一個壞人,至少大家這麼相信。」
「那老師,您相信有好人壞人之分喔?」
「嗯,我相信。」大出我意料之外。
可是一陣子後,我又聽見老師說世上沒有好人和壞人之分。「你矛盾!跟上次講的不一樣!」我指責。
「當你必須做出抉擇的時候,我怎能跟你說這世界並不黑白分明?」
但現在?「現在你心平氣和了,就像一齣戲,有好看的戲,有不好看的戲,你要你的人生好不好看?是一齣什麼樣的戲?」
「活著只是在創造故事。」老師說完這句話,復沉迷新的角色扮演遊戲。他還記得回過頭吼我:「出去!給我出去創造真的故事!」
我開始懷疑老師也並沒有所謂的標準答案,沒標準答案正是我們人生的厡貌。正當我這樣想時,老師又出乎意料地十分有原則起來。
他會明確地告訴我:「只要有餘力就該幫朋友的忙,這世界不是只有你自己是重要的人。」
有一次重要會議要主持的當頭,偏偏有一隻流浪狗口吐白沫倒在他的休息室門口。他在門口等到我趕到為止,我對老師口出惡言:「老師你要遲到了,怎麼還管這麼不要緊的事呢?交給我就行了,你快去!」
「沒有一個人的事應該是小事,沒有一個人在世上是不重要的。」我聽見他喃喃地說。
老師那場會議一定是個惡夢:他一面內咎他無法親手照拂那急待救治的生物,一面被看作遲到的主持人,還被自己的學生譏嘲輕重不分。
做老師的人通常很在意評價,可能因為他們自己就常擔任評論者的關係,可老師不會,他從不替自己平反什麼。有時我看見對一些老師不中肯充滿偏見的評論,替他氣憤不平,他這時便顯得過分哈姆雷特而不切實際:「是毀謗來找我?還是我去招惹毀謗?It’s a question。」
可是我做不到,我覺得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善有善果,惡有惡報。有一陣子我成天跟老師抱怨,抱怨我不懂的人心險惡,我說我不想懂,因為懂得以後我變得很不快樂,討厭的人越來越多。
老師終於忍不住打斷我:「你想做哪一種人?碟子還是甕?」
「幹嘛?醃泡菜?」
「你現在十足像泡菜一樣又酸又辣又嗆。」老師說:「有一點受苦就敏感地掉淚自憐,同樣地,有一點快樂就嘵嘵高叫,自鳴得意,這是因為一個人的情感容器,淺淺如碟,反應很快,但稍微多一點兒就會滿溢出來。」
「不然呢?」
「越偉大的人吃苦越多,他的容器很深,可以裝進很多苦而不滿溢,他能量深厚,同樣地,他的快樂之豐厚也是無人能匹。」
「所以我要做深甕不做淺碟?」
「不管哪一種情感,好的、壞的、深的、淺的,其實都是真誠的;很真誠的。」他又露出那哈姆雷特式的夢幻神情,我覺得他沒活在風雲詭譎的丹麥宮廷算他幸運。
我聽說神仙因為餐風飲露,用不著排泄,可是我不是神仙,有時候情緒惡得只有大便可以形容,這時我便去老師的休息室打他的木偶洩憤。但是,苦不堪言中,我會想起老師的話,我會假設:比我偉大的人會怎麼想?怎麼做呢?
真相有時就像穿在木偶身上的衣裳一樣,離開個角色,有不同的定義。
「難道我不該捍衛什麼而戰?」我還是會問。
「可以,孩子,但記住,理想主義永遠是主觀的。」老師說。
老師並不總被動地等我來找。記得第一次我失戀時,覺得全世界沒人了解我,自我封閉、囚禁,哪裡都不去。是他找到我。
「給我起來,你整個人像我的休息室一樣,積滿灰塵!明天起,每天早上八點來向我報到,我交代你工作,晚上到同儕軒來跟大家一起吃晚飯再回去。這是命令。」
我很氣,灰頭土臉垂頭喪氣藏頭遮面地上工,很奇怪地天也沒有塌地也沒有裂地球沒有少戰爭,甚至人們的作息都還是一樣的節奏。心會痛,可是手腳在動。
「年輕真好啊。」他竟然還這麼說。
更多時候我想要偷懶,老師總是一眼看穿:「人生有兩條路,一條是輕鬆的路,你人云亦云,閃躲能真正能考驗自己的東西。一條是不輕鬆的路,你認清自己人生的任務所在,便勇敢承擔。」
我覺得我老犯錯。老師說:「人生就是在犯錯,從錯誤的創口生出真正的憐憫。」
「老師,你犯過錯嗎?」
「犯,還在犯,但是現在沒人膽敢當著我的面糾正我的錯,這未嘗不是一種悲哀。」
果然我是一個困而知之的駑才,老師說我是老天爺賞飯吃,可我偏不信,覺得世界我懂得太少,一頭栽進新聞和紀錄片的世界好幾年,想藉以摸索所謂的「真實人生」或「現實世界」。
我想老師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可是他不習慣被崇拜,善於裝傻。他那紛亂無體系的休息室和滿室的玩物,裡面沒有一件要叫人肅然起敬的東西,好像跟人家說他遊戲人間,但我就是知道他勤研習勤勞動,做起事來一絲不茍,說話有條不紊,講求證據,從不道聽塗說。
歲月如梭我的問題也更加千奇百怪:「老師,我不可以再當你的學生了,這會破壞我們師生的美好關係。」
「為什麼?」
「因為性別的關係。為什麼您跟我是異性,而不是同性?」
「那又怎麼樣?」
「因為性別意識無所不在,會破壞任何人類關係的純粹性。」
「缺乏創意卻很實際的說法。」
「所以,您承認您對我有過性幻想?」
「這是我的隱私,我有權利不回答。」
「不行,這樣會帶給我困擾,因為我不知道您是用什麼眼光在看待我?」
「喔,我懂了,你所謂的性別意識是活在異性的眼光下的一種意識。」
「對,我希望你沒有,但是這是不可能的。正如我們這樣聊下去的話,如果聊到隔夜,您會意識到性,也許是我先意識到,但如果我們都意識不到,別人會幫我們意識到。」
但時間停頓了,停在那天下午,我們交換了彼此對異性千奇百怪不切實際的期待和想像,我說我嚮往《愛在黎明破曉時》的一瞬間成為永恆,老師說他欣賞《性愛情漢堡飽》裡的平實樸素。我們互相嘲笑,我說害漢堡那種對白哪有什麼驚心動魄、可生可死的魅力?
艾爾帕西諾:「妳牙膏應該用含氟的。」
蜜雪兒菲佛:「你保證你永不變心?」
艾爾帕西諾點頭。
蜜雪兒菲佛:「我三十四歲。」
這話題讓讓任何人都顯得癡蠢。老師說我越大越彆扭,但是我很高興我們那種似乎可以無話不談的感覺,如果這就是長大,又有什麼不好?
沒想到老師教我的最後一課,是天下無不散的筵席。他的休息室突然變得乾淨,他向我要回鑰匙,說他要很遠的地方去旅行。
「你現在也應該要有一個新老師了。」
「不要,老師,別離開我,我們幾乎成為朋友了。」
「你可以在朋友之中找到值得學習的,或在你的敵人身上找到。」
「但不一樣,沒人能像你那樣無私地給予我。」
「但我沒有新的東西可以教你了。」
「老師,是不是我的不好?我給您的回饋太少、我對您依賴太多、我們蝕耗您的生命和時間……。」
「不,被學生需要是做老師的榮幸,我覺得穫得良多、良深。」
「那為什麼……。」
「孩子,世上沒有一種關係是永遠不變化的。記得,下次碰面時別再叫我老師了,知不知道?」
「老師……。」
老師走了。我的生活表面上差不多,心理卻起了很大變化,我自覺像失去了障蔽的孤枝,孤零零暴露在風吹雨曬大氣層變化中搖晃不已。
自小到大,我不曾自願地想要一個老師,但是我現在很想要一個老師,一個比我更崇高、更堅強、更透徹、更遠大的人,可以與我對話,可以給我棒喝,可以標示我的不足和侷限,嚴厲地管教我守紀律,慈愛地寬容我的軟弱,永遠對我抱持希望。他瞭解我叛逆背後對超絕真美的嚮往和臣服,他不教給我知識,而給我知識以外的智慧。
「老師,我對世界只有一種粗淺的看法和做法,還有更高的嗎?」
「有的,孩子……。」
誰替我永遠揭示那更恢弘的題旨?更深的奧秘?又誰教給我深刻的悲傷,因為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也許老師這角色已不能滿足我的老師,在他心裡有一個世界,在那世界裡,他還是個學徒,還在流浪,尋找他下一個教室和休息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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