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自己的名字隨風飄過,一陣風後又一陣風--有聲音的風;在紅綠燈切換人車交錯的十字路口,像置身一場夢境。但這不是夢,轉過身,舊同學正騎著摩托車折返,來至你的耳畔。
怎麼這樣?在這城市裡,我早已習慣夾擠在千千萬萬個陌生人之中,即使在離家五分鐘的地方,也不預備遇見熟人。面目模糊地行走芸芸人眾中,是誰,能把我從中挑認出來?
舊同學住在我家附近,小學時讀我們隔壁班,六年不曾講過一句話,不知怎地到二十五歲那年卻聯絡上了。並不是怎麼知心的朋友,不常來往,可不知怎地,他總會在我最寂寞的時候打電話過來。雖然我期待的通常不是他,但湊巧之多使我心中難免種驚悸,懷疑他懂心電感應。
在電話裡我們仍無從提起心事。他大多約我去巷邊小吃攤吃個簡單宵夜,一碗陽春麵一盤切豬肝;或者去附近散步看看夜景—做完全不花錢的消遣。因此我知道他吃得很辣,對附近的路很熟,聽流行音樂,租錄影帶,幾乎不上戲院看電影。不讀詩。
他不多話,可是我很快知道他的字典裡沒有「遷就」兩字。他從不問我想吃什麼東西,要去什麼地方,也不會在租錄影帶時「順便」問我愛看什麼。他不會想知道我讀什麼書聽什麼戲。如果你願意說,他也會耐心安靜,不至於粗魯地打斷你,但他可不會捨自己喜好去「遷就」你!
我總是難以責備他,因為他是在做他自己,對於一個一心一意做著自己的人,你還能說什麼?他應該以為「坦白」是無上的美德,他總是十分坦陳他的喜好、興趣和慾望—這意謂他既然如此坦白,你又為什麼要違背?即使他做了很傷人的事,他也從不費心隱偽,他輕輕笑著說:「我真算是個壞人、爛人吧?」
畢業後,人的身分變換迅速,我們都失去了彼此的輪廓。在我第一份長期全職工作的某天中午,突然接到他的電話,感覺彷彿離散多年。我約他到我公司附近吃午飯,小心翼翼問他這個價位和菜式他能否接受,坐定下來問他今天好不好?做過哪些工作?工作內容是什麼?幾點上班幾點下班?工作的前瞻性如何?還做些什麼消遣?
他的打扮比學生時代改變很多,談工作和他從前談功課一樣,都懶懶的。然而我深知道有一點他完全沒有改變。因為直到我們揮手道別,他不曾主動提問我一句話,關於我的工作,我的想法,我的生活,每天塞滿我腦子的這些那些是什麼,連最老套最基本不過的好奇,他都沒有。自我關照得令人驚駭。
我決心把他這個人撇諸腦後。曾經,我還把他的我行我素當作富於詩意的率性,如今我只看到其中的無聊、膚淺、自私,和自我囿限,這不是詩。沒有愛沒熱情沒向外探索凝視的眼睛不是一個詩人的眼睛。我把他的名片隨手扔失。
很神奇地,舊同學總會在我即將完全遺忘之時補上一個連絡。依照他神秘不可測的自我軌跡,他平均一年來一次電話。我變得無話可說,感覺殘忍,不堪對照,但又覺得似乎沒特別告知的必要。
大概有一次,我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宣布他開啟了首句以我為開頭的問句,但我是以玩笑的口吻述說。不知何時起,我把我們的偶爾交會當做是白駒過隙的娛興節目,我一旦這麼努力了,就無法再回頭嚴肅。
舊同學在十字路口叫住我,我第一秒鐘感到驚異,第二秒鐘立刻戴上我嘻皮笑臉的面具,在這樣的面具下,什麼樣的人生不能被嘲諷?什麼樣的感情不能被看作一場遊戲?連牽掛也成為最可嘲諷的癡愚。
「你要去哪裡?」他說。
「天氣有這麼冷嗎?」他說。看見我裹得密不透風。
「你現在在哪裡工作?」他說。
「這樣子你會不會餓死?」他說。
「還撐著啦,那你呢?」輪到我問。
「老樣子囉,我總是要討生活的。」
我感到一陣無話可說,扯緊我的面具,裝岀調皮的樣子,在他身上尋思話題:「咦?大紅的領帶呀?你現在的品味很不俗喔。」
他穩定的立姿突然潰散,匆促地,他說他走了。我的舊同學再次消失人海,融入那一團面目模糊駁雜的城市灰階。我的面具也突然崩潰了,故做聰明的嘲諷,底下是一顆完全的無知和缺乏想像的心。我們再度邂逅,但角色已然轉換,是他追問我每一件事,補齊我的輪廓,更新我於他的印象;是我只看見自己,對他全然失去好奇,我沒察覺到他有所改變。
原來一個人要變得粗魯、無禮、遲鈍、粗心、孤陋、自以為是、目空一切,竟是那麼容易?!
我不讀詩的朋友,我已經失去了他的輪廓,失去了他的內涵,失去他的變化,失去也許是最後一次凝視他的機會。即使當初丟掉他的名片和電話時,我都沒如此鮮烈感受到:我已真真失去了這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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