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語言,充分去表達另一種語言
新的足球季開始一週,我整個人儼然被足球綁架了。
新制服,新球員,新的球隊。
酋長國球場、聖詹姆士公園、白路徑、古迪森公園、光譜球場……
一場夢境又開始了。我的思緒像班雅明在研考巴黎時,記錄著每一個看似分離無關,卻充滿思維邏輯的隨筆,物件與事件的「發生」。
所有的比賽時刻表安然在那,我遵循著每一場可能驚喜,或只是無傷大雅的細瑣,緊盯著每一刻球場上的語言。
巴特在「批評與真實」裡所說,批評跟擬真是存在的,這種擬真不以個人原則來表現自己,而是本來就在那裡的。在理論性的語言中,實物被認為平淡無奇(很多人都會跟我說,足球季「又開始了」);然而我很同意巴特所言,這是一種言語的失當(或許這麼說過份了些,應該說是忽視了實物發生的一切),「這並非來自實物本身,而是由於具體和抽象的揉合」。如此引用,多少斷章取義,但對我來說,就是這麼回事:我們身處在一個太過追求實物本身所能誘發的創造力,而且讓我們把足球當成一種語言,一種真實,「有意削減象徵與只看到字面意義是一樣的,也是一種極端。我們應該讓象徵去尋找象徵,讓一種語言充分去表達另一種語言……」
那個東西是本來就在那裡的。我只是個旁觀者,但那是具體與抽象的揉合,完美且真實。有時候,我會覺得那是我的一部分,多數時候。
*
「喧囂中有一種聲音,
如天使歌頌,
──那與我有關;──
並熱切表明:
成千的疑問,
分支細密,
最終導致,
瘋狂、沉醉」
這是韓波的詩作「耐心的節日」裡的「黃金時代」。
在遠方的足球場裡,主場球迷高聲呼喚著球隊的名字;那可能有五萬六萬人,同時發出最大的噪音。我時常困惑於一種狀態:在遙遠距離七鐘頭時差裡,我聽見那些球場的噪音,何以如此感動並深覺歸屬?韓波所說的熱切表明,和那成千的疑問,的確,跟我有關係,最終,我沉靜的瘋狂,發現自己並不在意那噪音是那一球隊支持者的歡呼與噓聲,我只是享受那樣被遠方共鳴所包圍的感覺,喧囂,分支細密。我沉醉其中。
如果韓波也看足球,或許他會是一個最棒的球評。當我讀見這詩,深覺沒有人可以比他說得更好了。足球場裡面所發生的事情,對我來說像是天使歌頌。就連播報員的聲音也一樣。拍攝「二十一世紀風雲--席丹,紀錄,足球」(Zidane: A 21st Century Portrait)的導演道格拉斯高登(Douglas Gordon),在無聲的旁白中說到:「幼年時,我總是儘可能的把耳朵貼近電視機,有時候,根本不在意播報員說了什麼,但我總是被那情境與聲音,給迷戀著。」看見這旁白時,我感動莫名。
於是戲劇化的結局留給激情。但有那麼一部份,只是屬於自己。就像高登所說的,「誰會記得在伯納烏球場的這一個下午,它看似如此平凡無奇……」
在電影裡,這句話重複了兩次,上半時與下半時。但那是足球迷的私密之處。有時候,你很難去說明那究竟是什麼。但你會感動。足球賽的本質。
於是我每一場比賽幾乎都看,包括次級聯賽,那是本質。球星、俱樂部的換人、膠著的戰況,都不是重點。那是足球。就是足球。
我想起一個朋友在書裡提給我的字:「哪怕一切都是除以一的過程,總有些什麼,不是徒勞的。」
*依賴
盧梭曾經警覺到社會控制人的危險性,以此他想,如果能促使人們依賴事物而不依賴人的話,也許可能避免那些危險。(引自史納基「行為主義的烏托邦」)
這牽涉到一件事實:如何去切割依賴這件事情。
當我發現新的球季開始,那些我剛開始看足球時的明星球員有許多已經站在教練席上,足球比賽的情感,因而無法變得如此清晰。但我某部份依然堅信盧梭的信條:畢竟,生活中你依賴事物,可以得到的掌控能力,遠比依賴人際來得踏實。
但我其實也知道這是一種無法遵循的信條。你要如何去看見那些有情感的足球員和球隊,並且相信「不過是一場球賽罷了」──足球有其本質,但當你成為一個足球迷,不小心就會把這些事情,表露於人際關係之中。然後可能會感覺孤獨,就像五六萬人在遙遠的倫敦,和你一起支持同一球隊,然後比賽結束,你關掉電視或電腦,思考著那些幸福的球迷(或悲慘),他們與你的心情與共,這無法用「足球本質就是足球」來一言以蔽之。你會感覺到身邊的寂靜特別恐慌,你期望有一些情緒可以抒發。這恐怕就是盧梭所說的一種,依賴事物而不依賴人。
但你真的會感到寂寞。波赫士的詩篇「棋」,有一段是這樣的:
「置身於沉思的角落,奕者
移動著晉升的棋子。一路到天明
那棋盤將他們囿入嚴制的局限
凌厲的忽視是相對的兩色。」
有一晚,當布拉格傳來兵工廠隊兩分取勝,那是一個凌晨,而我思考著囿入的局限,以及凌厲的忽視。相對的兩色中,我感到一片局外的死寂,我興奮,我喜悅,卻終究置身於沉思的角落。有那麼一刻,我真想聽見來自布拉格球迷的噪音,那些對敵隊的噓聲,然後,我們勝利了!
我就這麼渴望著那聲音一直持續。一路到天明。不幸的,已經天明了。
*進球的瞬間,三百六十度的愛情
第一週的賽事高潮迭起,充分滿足等待數月足球乾旱的渴望。
躺在床舖上,我已經難眠了好些時日。每當我想著球員在比賽結束前的關鍵進球,腦海浮現的卻是克勞德拉路許(Claude Lelouch)在「男歡女愛」裡結尾中,男女主角在月台相遇而擁,鏡頭三百六十度旋轉的鏡頭。
為什麼呢?
那些空檔,傳球的瞬間,沒有奇蹟,只有幸福的一線間。就像愛侶,一個眼神與默契,一個自告奮勇的運球處理,然後,失望被改寫成愛情般的魔法。
那一刻,是安靜的。對於觀眾來說。你看見了比賽中有那麼多的位置與機會可以得分,但一一錯失。隊員們相互勉勵與指責,隨著時間分秒過去,有時候只渴望逼成平局的球隊,簡直就像楚浮電影裡狂被追殺的鋼琴師,還沒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卻在奔逃過程中讓才能明顯高出自己一等的敵隊充滿無力。
第一週充滿了神奇。利物浦,桑德蘭,兵工廠,米度士堡,皆上演了讓人驚喜無比的結局,最後的那幾分鐘,他們改變了局勢,只是第一週的比賽,卻讓我想起愛情之所以成就的理由。那一種堅定,無全然把握,在九十分鐘裡浪費了一堆機會卻能峰迴路轉,像是一種對於承諾的努力。
我漸漸相信,那不僅是意志,也是一種浪漫。在愛情的時光裡,情侶們未必珍惜那九十分鐘,甚至相互指責傳球與射門的欠缺默契,但最後……
上週末,當利物浦隊的隊長傑拉德,在九十分鐘平手時要求平時負責點罰自由球的阿隆索退開,親自操刀,踢出了本季以來最漂亮的一球,守門員完全沒有機會阻止那自信與堅韌,於是比賽改寫了。
失落的默契再也沒有關係。結果論也罷,幸運也好。一個眼神,一段與隊友間的談話,那個瞬間就像三百六十度的「男歡女愛」場景,然後,電影結束了。
很多時候,美好的結尾還是必要的。在這樣苦悶的人生裡。除非,你是維拉隊(被利物浦割喉於最終無可挽回的隊伍)的球迷。
九十分鐘都浪費掉了也無妨。足球,有時候真的,就像終究不再悲哀的愛情,哪怕只是一場比賽,一回激情,與熟悉的感動……
或者你也會跟我一樣想起,三百六十度的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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