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我、阿茂大哥、小C跟竣揚的爸媽一起討論以後,決定將竣揚拍過的一些照片布置在告別式的會場裡,畢竟,拍照是他生前會讓他充滿生命力的事情之一。
「妳看,在這盞地燈旁邊的小花,是不是看起來也很有希望?」
我提議那些竣揚生前拍過的小花照片也要算在布置的一部份。
大家一致同意。
用他生前拍過的攝影作品布置成他的告別式,我想,也會是竣揚樂意的一個句點吧。
而直到告別式當天,琦琦都沒有出現,琦琦缺席了竣揚的告別式,阿茂大哥最後一次聯絡上她的時候是在竣揚死訊傳出的當天,琦琦知道了之後,手機就關機了。
連阿茂大哥都說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但是琦琦在告別式前寄了一幅畫給阿茂大哥,請他轉交給竣揚的家人。
「這是我對竣揚的一點心意。希望他在天上一切安好。也要繼續充滿生命力地飛翔。」她在隨畫附上的信裡這麼寫道。
那幅畫是琦琦用鉛筆畫的。
她畫出了竣揚蹲在地上,專注地拍攝小花的樣子。
我們把琦琦那幅畫錶了起來,也放在竣揚告別式的會場上。
阿茂大哥說,琦琦大概是在某處靜靜地沉澱吧,我們誰都暫時不要用哀傷的氣氛去打擾她。
是啊,那場告別式,真的讓人滿是透不過氣來的哀傷,或許琦琦不來參加是對的。
真的是透不過氣來的……滿滿都鬱在胸口的哀傷啊!
就在那時候,我抽了人生之中第一根菸。
送竣揚最後一程時,阿茂大哥拿著一根菸給我,他說鬱結的哀傷可以被點燃並且宣洩出來。
菸點燃了,沒抽過菸的我不停猛咳,然而,深層的悲傷卻也被嗆醒,並且從鬱積的胸口傾洩而出。
在竣揚的告別式中,我哭不出來,只好用菸的憂傷把眼淚用嗆的,嗆出來。
有人說:葬禮是一個結束,是一個遺忘的開始。
讓活著的人可以好好地告別逝去的人,藉著告別的儀式,好好整理悲傷的情緒,好好確切告訴自己,那個摯愛的人再也回不來了。甚至,好好放聲大哭一場。
而後,再重新面對眼前的路。
這些,是葬禮最隆重的意義。
只是環顧會場中竣揚曾拍過的那些照片,那些確實曾捕捉過的瞬間,還在眼前啊,令人怎麼也無法把它們跟遺忘的開始,聯想在一起。
何況,我並不打算遺忘他。不管多久,都不想在生命裡遺忘他。
他讓我遇見了很多關於生命的種種感受,這些,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如果今天還能重覆昨天走過的路,勢必就不會這麼感傷了吧?然而,多半時候,只有為了什麼而流的眼淚,是唯一能夠重覆的。」
我翻開自己的札記,寫過這麼一段參加竣揚告別式之後的心情。
回想起當我再見到琦琦的時候,是在竣揚的告別式之後,當時的我,是帶著這樣的心情再見到她。
那個時候,我一個人在系館前不語,回想竣揚出現在我生命裡的點點滴滴,我真的還是很難相信他已經就此永遠離開了。
過去的日子已經成了走過的路,無法回頭了,只有為了回憶而掉的眼淚,可以不斷重覆、重覆再重覆。
我怎麼樣都沒辦法完全相信竣揚的離開。
琦琦就在那時候,不經意地出現在我身後。
那天在系館,是我最後一次碰到琦琦。
日後,當我想起琦琦,我也會想起最後一次遇見她時,她對我說的話。
「怎麼坐在這裡?已經入秋了,會著涼的。」
「涵涵,妳一個人的時候,會流淚嗎?……我會喔!因為一個人的時候,就連隱藏自己的理由都沒有了。」
我總是不斷做著這樣的夢,這些夢日復一日。
我聽見候鳥在天空中幽幽鳴叫,但天空是一片黑,我看不見候鳥在飛。
地面上,我不斷奔跑,而熟悉卻憂傷的菸香環繞著我。
風呼呼地吹,菸的憂傷瀰漫,尼古丁的味道感染得我只想哭。
我的心會痛。
而後,我總是自夢中驚醒。
那天,琦琦告訴我,她要去遠行。
「妳要去哪裡?」我問。
「去英國遊學半年。兩個禮拜後出發。」
「為什麼突然會這麼決定?」
「之前就有這樣的念頭了,想換個地方存在。」她說。
接著,她說失去消息的那段時間,她去環島了,一個人到處去旅行。想在離開臺灣之前,再多感受一些臺灣的美麗,並且把某些記憶留在這裡,不要帶走。
「從我哥那裡知道竣揚已經離開了,我也就在想:是時候了。」她說:「把那些跟竣揚還有跟妳有關的心情,都留在這裡,出國沉澱,換個心情再回來。」
「琦琦……」
「涵涵,我不在臺灣的這段時間,答應我,妳要好好的。」
「嗯……」
琦琦要出國那一天,我刻意不去送行。
不去送行,也是琦琦希望的,因為她希望自己安靜地出國,不打擾任何人。
然而,後來我卻接到琦琦在前往機場途中,發生了連環追撞車禍,重傷而進入加護病房急救的消息。
我趕到醫院去探望琦琦的時候,琦琦已經因為腦水腫而陷入了昏迷,送到醫院的時候,昏迷指數只剩下三。
琦琦昏迷的時候我一直待在醫願,我一直祈禱著,希望她能醒過來。
竣揚已經離開了,我不希望又一個人離開,真的不希望啊……
但是,三天之後,琦琦還是走了,跟竣揚一樣永遠離開了。
「如果被愛比較輕鬆的話,那麼,我寧願留在像妳這樣令人安心、平靜的擁抱就好……除此之外,我再也沒辦法去愛任何人了。」
「涵涵,妳太過疲累了,回去休息吧?」
因為我的緣故,琦琦才會離開的。
認識一個人的唯一方法,就是絕望地愛他。
因為我的緣故……她的絕望、她的離開,都是因為我的緣故……
重回最後一次見到琦琦的系館門口,當時候的情景都還很鮮明。
我卻再也無法克制地放聲大哭。
直到阿茂大哥走過來。
「涵涵?怎麼了?又想起了什麼嗎?」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地方……」我哭著:「是我害琦琦的、是我害她的、是我害她的……」
「涵涵……」
阿茂大哥摸摸我的頭。
「涵涵,妳把我在春水堂裡告訴妳的話忘了嗎?」
我搖搖頭:「我沒忘,可是……要不是我曾對她說了那些話,她不會萌生想離開去沉澱的念頭。」
「不,」阿茂大哥說:「那只是一部份罷了,事實上,琦琦也是為了履行她一直以來想做的事。她想沉澱的不只是在台灣的回憶而已,也有她一直以來,總是想要去履行的念頭。」
「念頭?」
「她以前就常說想要換個地方存在。」阿茂大哥說:「琦琦留下來的札記本,妳看完了嗎?若是看完了妳就會知道我說的意思了。」
「還沒看完,」我拿出琦琦的札記本:「還剩下最後幾頁。」
「妳有帶在身上嗎?」
我點點頭,把琦琦的札記本從背包中找出來:「在這裡。」
阿茂大哥接了過去,將札記本翻到最後一頁,遞給我。
「
這是我出國前寫的最後一頁。
其實,開始寫這本札記的時候,我說我要沉澱所有曾經發生過的事,但是寫到這裡我發現,我不知不覺把那些曾經是一個人的憂傷,都丟在這本札記本裡了。憂傷變得不是我一個人的事的時候,似乎也不那麼沉甸甸的了。
因為我知道有一天你們會看到這一本札記,所以我寫著這些的時候,雖然是一個人,但是寫完以後我感到我把自己全都交給了我所愛的你們,包括那些我以前所不輕易示人的部份。
我感到我整個人頓時輕鬆了起來。
從前,我從來不會想過要把心情讓自己之外的第二個人知道,就連我哥也不例外。這本札記本或許是我第一次把內心的自己留給自己以外的人。
我去醫院看望竣揚的時候,有一次他告訴我,人活著就是要懂得釋放自己、感受自己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那時候正是我想離開臺灣去沉澱自己的念頭萌生的時候。
看著他努力對抗自己的病,再痛苦的療程都忍受,只因為他從來也不放棄活下去的希望。我想,我被他那股想要好好活下去、感受一切的信念感動了吧。我照著他的話嘗試,嘗試感受、嘗試去釋放最內心的自己,感受自己的生命,感受『這就是我。』
而後,最近我才終於明白他總是愛觀察小花時是怎樣的心情。又為什麼他總說他想尋找天堂。
甚至是他心目中的天堂為什麼不要是純白如雪的。
這些我想我都慢慢明白了,從竣揚不放棄生命的態度裡,我瞭解到認真接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故事,並且只要活著就要好好活著,認真地感受這些生活、這些故事,這樣就夠了。
所以,在這本札記本裡,當我寫到這裡的時候,前面那些支離破碎的文字,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因為寫著寫著,我正逐漸完整,逐漸接受著自己的生命本質,我將不再害怕把自己釋放出來。這是竣揚教我的,他用他看待生命的態度,終於教會了我。那段我消失去旅行的時間裡,我雖然帶著矛盾而差點跌倒的心去四處沉澱,但是旅行之中,同時我也正感受到活著就要不斷感受這世界的美麗。
所以,我想,我也終於明白了竣揚所說的『天堂』。
竣揚說的『天堂』,其實就是那些讓人活著就能真心讚嘆的,那些美麗的地方吧!
因此,我也確信,當我上了飛機之後,我是帶著完整的自己而不是破碎的自己去英國的。
我很高興,在出國短暫換個地方存在的前夕,我能發現到這些。
這是竣揚教會我的。想想還真是奇妙。
在這本札記一開始,我是不相信這些的。我剛剛翻了一下,我發現我甚至還寫了這樣的文字:
『也許,用力地笑、用力地哭、用力地呼吸我們的生活,但都還不足以讓我們認識我們自己。或許我們根本自始至終都沒有真的認識這個世界。』
然而,寫到這裡,我卻這麼覺得:就算自始至終都沒有真的認識這個世界,起碼,也要努力認識並且真的面對自己的心所有可能的樣子。
我不在臺灣的這段時間,希望你們過得好,等我回來,你們會看到更完整的我。
祝福我自己,也祝福我所愛的你們。
鈴琦
」
「懂了嗎?這才是當初離開臺灣前的琦琦。」阿茂大哥說:「她是帶著完整的自己離開的。」
我點點頭。
看完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像是找到了長久以來找不到的出口……
那個日復一日的夢境,憂傷繚繞的夢境,終於清醒了過來。
竣揚、琦琦……
謝謝你們……
這一趟的臺中之行,真的讓我領悟了很多,也教會了我很多……
而後,阿茂大哥送我回小C住處樓下,卻沒想到正好遇到小C要出門。
兩個人四目相接的時候,沉默了好幾秒。
最後是阿茂大哥打破沉默:「好久不見了,最近一切都好嗎?」
小C笑笑:「嗯,很好,謝謝,你呢?戒菸了沒?」
「戒了,只是偶而想到,還是會小抽一下。」
小C沉默了一下,「你這樣怎麼行?跟自己的肝開什麼玩笑?」
「肝?」聞言,我愣了一下。
阿茂大哥的肝怎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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