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離臺南藝術大學附近不遠的一個偏僻水澤,而我們就站在水澤邊。
四周充滿寧靜。
「以前我心情不平靜的時候,我會搭車來到隆田,然後來到這裡。」竣揚說:「來到這裡,發生的那些幸與不幸的事,都可以像是被隔絕於外一樣。」
「這裡平常很少人來嗎?」
「這邊是烏山頭水庫的另一端,妳瞧,遠處就是烏山頭水庫了。」竣揚用手指給我看:「有時候會有人從這裡到遠一點的地方釣魚。」
我點點頭,接著忍不住拿出相機,對著這個美麗的水澤拍幾張。
拍了幾張之後,我看了一下LCD螢幕,這些照片在螢幕上都有一種好寧靜的氛圍。
真的很舒服,來到這個地方,的確會有一種像把瑣事都隔絕在塵囂之外的感覺。
因此我頓時明白了竣揚為什麼會說這裡是天堂。
「我喜歡在傍晚的時候來這裡,日落之前,是這個寧靜的天堂最漂亮的時候。接近日落的時候,水面整個都是餘暉的光芒。」
「光聽就覺得很漂亮。」
他笑笑:「來吧!我們到天堂中心去。」
「咦?」
竣揚走到了停在水澤邊的竹筏:「上來吧,坐這個去。」
「這個竹筏可以坐?」
「對呀,這就是擺在這邊讓人用的,很貼心吧!」竣揚拿起了槳:「快上來吧!」
我點點頭,跟著坐上了竹筏。
竣揚慢慢地划著竹筏,往烏山頭水庫方向划去。
我坐在竹筏上,忍不住拿著相機拍著附近的風景。
只是,拍得再多,我總覺得寧靜的氛圍是怎麼樣也無法收進相機裡。
因為那只能夠在現場用力地感受。
水面映照著上方的藍天。坐在緩緩移動的竹筏上,看著倒映的藍天,有一種像是在藍天中飛翔的感覺。
那種感覺,就像在天堂裡飛翔。
我不禁閉上眼去感覺這種在天堂飛翔的感覺……
「在想什麼?」竣揚在我旁邊,邊划著槳邊問。
「我在想……」仍舊閉著眼睛,我說:「想像在天空中飛翔的感覺。」
「呵!」竣揚一聽,笑了起來:「沒騙妳吧!」
我點點頭。
不知不覺,竹筏已經離水澤邊有些距離。
「妳睜開眼看看。」竣揚停下划槳的動作:「我們已經到了天堂中心了。」
我睜開眼,發現竹筏在水澤的中央。
坐在竹筏上,就像在天空飄浮一樣。
四周沒有人,景色讓人感到舒暢,竣揚說這是一個絕對寧靜的天堂,這下我絕對相信。
我忍不住拿著相機猛拍。
「我還是覺得,妳拍照的時候,真的好像要把目標物吞下去一樣。」竣揚在旁邊吐槽我:「看妳現在這樣,像是恨不得把整座湖都搬回家一樣地猛拍。」
「因為這裡真的是個好棒的地方!」我說:「讓人有一種想要把這裡的景色完整留存的欲望呀!」
「妳似乎對於拍照總是能有這樣的熱情。」竣揚說:「一種認真生活的熱情。」
「或許我拿起相機的時候,其中一個理由是因為害怕吧!就像我之前跟你說過的。」
「哦?」竣揚看著我:「害怕什麼呢?」
「害怕有些東西,一但時間過去,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樣。也許我想記錄的,是那些再也回不來的最初。」
「嗯,這些話妳的確有講過。」竣揚說:「但這種害怕,我總覺得如果沒有認真生活的心情,是不會有的。」
「那麼,」我問他:「你拍照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呢?」
「呵!我拍照的心情啊……」竣揚笑笑:「以一種想要好好感受『活著』是怎麼一回事的心情吧!」
我在旁邊聽他這麼說,卻感覺他的話裡面好像帶著感慨。
「對生命,你好像有很多感觸?」我說。
「呵!路燈學妹,妳看這個地方,」他笑笑,沒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在這裡靜止一樣地寧靜。每當我在生活裡飛不動的時候,我就會計畫來到這裡飛翔一遭。那感覺真的很棒!會有不虛此生的感覺!」
「你常常會有飛不動的感覺嗎?我一直覺得你充滿了生命力。」聞言,我忍不住又問他。
「生命力?或許吧!多半時候我是很想好好活著的,但是,就算如此,其實有時候我也會缺少勇氣,也會動搖,讓我在面對現實的時候無法飛翔。」竣揚說:「所以,當我覺得自己的生命累得快要死掉的時候,我會來這裡,像現在這樣划到湖中心,想像自己把煩惱都丟進了湖裡,然後找尋重新飛翔的勇氣。」
「你當初是怎麼發現這個地方的?」
「朋友帶我來的。」竣揚說:「我大一剛開學沒多久,那時候剛辦了休學,心情很亂,很想找一個地方逃避一下現實,剛剛借我機車的那個朋友,他本身就是臺南藝術大學的學生。那時候他說學校附近有一個很適合靜一靜的地方,問我要不要來。我就坐車來找他,他就帶我來到這裡。之後,每當我心情很凌亂的時候,我就會想要來這裡走一趟。」
「原來如此……」我說:「你當初休學是因為身體不好嗎?」
「嗯,休學過一年,接受了一年的治療。」
所以,他以前患過不輕的病?
只是我沒有再問下去他到底患的是什麼病,雖然我有些想知道,但,看到竣揚臉上似乎有些說不上來的感慨。
是否生過病的人都會這樣?
「路燈學妹,」他轉頭看我:「妳知道每當我來到這裡的時候,在想什麼嗎?」
我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在想,如果有朝一日,人生的最後一刻若能停留在這裡,也許是件挺不錯的事。」
「最後一刻?你想得好遠。」我覺得他講得好像他已經很老了一樣。
「遠?妳覺得遠嗎?」他笑笑:「我休學的那一年裡,可是時時刻刻都覺得最後一刻離我很近。」
我看著他,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有些憂傷。
「你到底因為什麼病休學?」我問他。
「腫瘤。」他說:「剛考上大學那年暑假,有一次打藍球卻意外骨折,到醫院去檢查,才發現右大腿有腫瘤,是惡性的。之後為了好好治療,就休學了一年。」
他講起這件事的時候,好像在敘述一件很簡單的事一樣,臉上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
「治療的那一年,我的心情一直很不平靜,我總是在想:為什麼是我?我還這麼年輕,為什麼讓我得這種病?我的生命會不會就這麼結束了?我感到很害怕。那個時候,整個世界好像都是灰色的,我不知道上天既然讓我來到這個世界,又為什麼要將我的青春打亂?有時我又會想,如果生命真的只剩下眼前的一小段,身邊的那些人、事、物,又有那些是真正有意義的?又或者,我究竟是用怎樣的心情在看待平常出現在我身邊的一切?」他繼續說:「然後,就在那個時候,我又經歷了跟琦琦的分開。」
「跟琦琦分開?所以你們真的在一起過?」我問。
提起琦琦的時候,他轉過身去,面對著眼前的景色而背對著我,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的。
「妳應該也猜到,我跟琦琦其實有故事吧?不然妳上次在『一品堂』,不會衝出來問我。」
我點點頭:「因為琦琦總是在聊到你的時候,神情凝重。再加上你們又是認識很久的鄰居,所以就不禁讓我想到,你們或許有什麼故事吧!」
「妳很聰明。」竣揚說。
「琦琦是我在高中時交的女朋友。」他說:「因為從小一起長大,所以高中的時候就在一起了。只不過,那時候我們從來都沒有想過,那究竟是不是愛?」
「什麼意思?」
「琦琦後來向我提了分手。」竣揚說:「那是在我病好之後的事。」
「她向你提的分手?我一直以為是…..」
「一直以為是我讓琦琦傷心,所以我才好像在逃避琦琦是嗎?」
我點點頭。
他笑了起來,但是那笑聲像是一枚空心的松果在地面滾動那樣,有種淒涼的味道。
「我的確是在避開有她的場合沒錯,但是,理由卻正好相反。」他說。
「我一直以為琦琦似乎對你有著某種感情。」
「她有,只是,不是我要的那種。」竣揚說:「在我病好之後,她告訴我這是她的結論。」
「嘿親愛的,不是我,不想留在你身旁,我以為天堂總是在遠方,嘿親愛的,坦白說,我的過去,有幾分很像你,一樣在尋覓……」
聽竣揚這麼說,我想起了上次在KTV時,阿茂大哥聽見「天堂」這首歌的時候,充滿感觸的表情,以及琦琦深邃的臉孔、輕柔的歌聲。
「日日夜夜,輕輕歎息,只想告訴你,沒有愛情的地方,沒有天堂……」
沒有愛情的地方,沒有天堂……
眼前,我看著竣揚轉過身去的背影,「喂,林竣揚──」
「嗯?」他轉過身來。
沒有愛情的地方,沒有天堂……
琦琦唱這首歌時候,憂鬱深邃的表情一直令我印象很深。
這是琦琦唱給竣揚的歌吧?我在心裡這麼想。
「妳有什麼話想說是嗎?」竣揚看我半晌沒答腔,問我。
「沒、沒什麼。」我說:「那後來你跟琦琦都沒再見過面嗎?」
「我剛剛說的,我們分手之後,有她在的場合,我通常都不會去。」竣揚說:「這學期剛開學的時候,『一品堂』裡的聚會是例外,那時候我以為已經過了這麼久,見面,應該沒有關係了,但是,那天見到琦琦,我還是受到衝擊了,我相信琦琦也是。所以自從那次聚會後,我想我短時間內還是無法與琦琦處在同一個場合裡吧!這件事我也跟阿茂說過。」
「你這樣……」聞言,我忍不住了:「很逃避,知道嗎?你這樣做很逃避!」
「哈!阿茂也這樣說過我。」竣揚笑道:「妳跟阿茂還真是有志一同。」
「阿茂大哥也對你講過一樣的話?」
「是啊!他還說我是不是從此就不要我們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了,他說他很遺憾我們三個人的感情像是遠去了一樣。」
「阿茂大哥這麼說的時候,應該很痛心吧!」我說:「我想,你並不是在逃避琦琦,你根本是在逃避你自己!」
我想阿茂大哥的心情我能理解,畢竟一方是自己的妹妹,另一方卻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要是三人的感情就此結束,的確是一件很遺憾的事。
「也許吧!不過那都已經不重要了。」竣揚說:「因為我跟琦琦的事,都已經成為過去。不管我逃避的是她還是我自己,都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
「那麼,你認為究竟什麼才重要?」我問他。
「每天早上醒來,發現自己還活著。」他說:「這是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事。」
看著他,我覺得他臉上的表情很平靜,卻有點茫然。
他似乎對於生命有很多看法,卻又只有「活著就好」這種答案那麼簡單。
他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小C說你曾經花了一小時,只為了從各個角度去拍校園裡的一朵花,這是真的嗎?」我問。
「是啊。是有這樣的事。」他說。
「那時候聽小C提起的時候,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你願意花這麼多的時間,不厭其煩只為了拍一朵花?」
「愈是看起來微不足道的生命,就愈值得用各種角度去看待它。」他說:「尤其,有時候當你對生命灰心的時候,看到一個也許不引人注意卻又遭人踐踏的環境下,這些微小的生命仍然不顧一切地生長,當下就會覺得自己被擠壓的生命,該用更多不同的角度去看待。小C看到我拍花的時候,我想,我是抱著這樣的心情吧!」
我點點頭。
「路燈學妹。」他看著我,說:「妳知道我為什麼要帶妳來這個地方嗎?」
我搖搖頭。
「因為妳拿著相機的時候,也充滿著生命力。」他指著我手上的相機,這麼說。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相機:「生命力?」
「呵!」他笑了起來:「對,妳拿著相機的時候,總是像與身邊的事物一起努力生活一樣。所以我帶妳來這裡,想看妳憑著相機,在這個天堂飛翔時會是什麼樣子,就像這樣。」他把他自己的相機拿給我看。
我接過他的相機,LCD螢幕上的畫面是我。
原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趁我不注意偷拍我拍照的樣子,而我居然毫無所知!
LCD螢幕裡,我拿著相機專注地望著前方,正想好好拍下眼前的天堂。沒想到專注到沒有注意他在一旁已經拿起數位相機偷拍了。
「好啊!原來你搞偷拍!」我裝作一副有些生氣的樣子。
「在這種情況下,最能拍出一些自然、真實的畫面。」他笑著說:「妳不覺得這張照片,真實地把妳那種拍照的專注神情給拍下來了嗎?妳還該感謝我哩!」
「……」老實說,雖然我很想反駁他,但是看著LCD螢幕裡的自己,發現他講得的確不錯。
畢竟我第一次透過別人的相機,看見了自己專注拍照的樣子。
那張被偷拍的照片,背景是一片很藍的天空,竣揚由仰角往上偷拍。我手上拿著相機,的確專注得就像飛翔一樣。
雖然不想讓他太得意,不過不得不承認,我自己也很喜歡這張照片裡的自己。
「說不出話來了吧?」他笑著說:「代表妳也認同這一點,我沒說錯吧?」
「是、是沒錯啦!」我說:「不過不代表我贊成你偷拍。」
「唉呀!」他笑笑:「人在毫無防備的時候,才是最自然的呀!而妳拍照的生命力也是唷!」
我斜睨了他一眼,總有種被他擺了一道的感覺。
「呵!我最愛這個天堂的什麼部份,妳知道嗎?」他說。
「不知道。」我搖搖頭。
「我最愛在這個湖中心想事情。這個湖中心可以沉澱很多事情。」他說:「在這裡,看著湖上映照出來的自己,我總感覺自己可以毫無防備,得以最自然地面對自我。」
他在竹筏上,很專心地往下看,我知道他在注視著湖裡映照出的模樣,在倒映出來的天空底下,面對著他自己。
「這個地方真的很棒。」我說,邊在一旁偷偷用相機拍下他專注往下看的模樣。
那一刻,他也是毫無防備的。
接著我輕拍他的肩膀,將相機遞給他看。
「你是在報剛剛的偷拍之仇嗎?」他笑了:「但是,我喜歡這張。」
「呵!不是報仇,是體會一下你所說的無防備下的自然。」我說。
「真會巧辯。」
「都是跟你學的。」
「這麼說,那我會不會教壞妳了?」
「哈……教壞我呀……」我站起身來,看著眼前這個天堂:「你說得對,你讓我知道了這個地方,萬一以後你想要在這裡飛翔,搞不好會有人跟你爭這個天空喔,怕不怕呀?」我開玩笑地看著他。
「這樣也不錯呀!這樣我就不是孤單一個人飛翔了。」看著我,他說。
不是孤單一個人飛翔……
聞言,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他沉默了一下,笑著看我。
「妳喜歡這個地方嗎?」他說。
我點點頭:「很美、很令人難忘的地方。」
「下次妳想要到這裡再一次體驗飛翔的話,我再帶妳來吧!」那時候把竹筏滑回水澤邊,離開竹筏走下來的時候,他回頭這麼對我說。
那是他對我許下的約定。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