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浮現那晚喝茶的回憶,我邊繼續翻著琦琦的札記本。
然而,當我逐步往下看下去的時候,我發現我的手是顫抖著的。
我在害怕面對琦琦的回憶嗎?
亦或,其實我是在害怕關於竣揚的回憶,也跟著止不住地一起湧上來?
翻開了第三頁,我看見這一頁裡有燒洞的痕跡,看大小,像是用香菸燒成的洞。
琦琦在這一頁底下,寫了幾行字。
「
想念就像一個菸疤,當我一個人抽起憂傷的時候,煙霧繚繞之際,菸疤總是隱隱作痛。
那樣的憂傷,只會愈來愈痛。最後,燒成一個怎麼也補不起來的洞。
班雅明說過:認識一個人的唯一方法,就是絕望地愛他。
我的心是一座絕望的海市蜃樓,當我試圖接近自己的心時,心,每每就變成絕望的幻影,然而,這卻是我認識自己的心,唯一的方法。
」
看到這裡,我幾乎已經快要看不下去了。
當我看到她所徵引的班雅明那一句話時,我就已經幾乎無法呼吸。
認識一個人的唯一方法,就是絕望地愛他……
琦琦寫著這一句時,到底是帶著多麼巨大而深沉的絕望?我永遠不得而知。
但是,我能感受到她寫下這一句時,是用多麼重的力道在寫。
我知道,琦琦在這本札記本裡,隱藏了巨大的憂傷。因為她說她把完整的自己都放進了裡面。包括那些她從不輕易示人的部份。
我也知道我再看下去,一定會有很多衝擊。看著看著,我感覺腦海中有一個聲音:不要再繼續往下看了、不要再挖掘出更多的憂傷。
我怕我會承受不住。
但是,如果我不往下看,那些支離破碎將永無完整的一天。我想要瞭解這些曾出現在我身邊的人,他們在那些我們共同擁有的青春時光裡,還有哪些我所不甚瞭解的心情?努力去瞭解這些,是一種對他們的追憶,也是讓某些總是隱隱出現缺口的當下,能夠重新填補出完整一些的輪廓。所以,這次的重遊舊地,除了找尋一年一飛的候鳥以外,或許,瞭解那些當初我所不甚瞭解的,也是驅使我重新踏進這個兩年多來不忍涉入的舊地的理由之一吧!
只是,當此刻我翻著琦琦的札記本,從她的一字一句之間我才發現:琦琦一直以來都是以一種很強烈的寂寞與冷靜,在看著這個世界。關於這部份,在她身邊做了她多年好友的我,知道的實在太少。
文字底下,我彷彿看見琦琦有點像霧的淡然微笑下,卻強烈的絕望……
令人難以想像的絕望。
我知道得太少。
翻著翻著,我不禁在想:如果當初我能早一點發覺這些,是不是有些事就可以避免發生了?而琦琦最後也許就不會選擇離開,最後死於那場意外?
想著想著,我的眼眶又開始模糊了……
摸著琦琦札記本上的那個菸痕,我想起了那天散會離開「一品堂」,琦琦陪我走回宿舍的時候,也是從口袋中掏出涼菸來抽。
她無視於旁邊的人經過時的眼光,自顧自地點菸,然後抽了起來。
琦琦看了看我:「妳會介意嗎?」
我搖搖頭,「不介意,不過,我第一次看見身邊的女生朋友抽菸。」
「這不是一般的香菸,只是涼菸罷了。」琦琦說:「Sobranie的,妳聽過嗎?」
我搖搖頭,「沒聽過,我不抽菸的。」
琦琦邊點菸,「說得也是,不抽菸的人當然不可能聽過。這種涼菸是我抽過的涼菸裡面最順的牌子。」
「妳從什麼時候開始抽菸呢?」我問她。
「高中吧!從我爸去世之後就開始抽了。」她說,「我爸去世的時候,我很難過,我跟我哥說總覺得胸口有什麼東西出不來,就這樣悶著好難過,我哥二話不說,就遞給我一根涼菸,所以從那時候開始,我就開始抽菸了。」
「原來如此,抱歉,聊到了妳的傷心事。」
「無所謂,已經很久了。」琦琦說。
琦琦從口中呼出煙氣,我聞到薄荷的味道。
「這菸的味道好特別,有薄荷的味道?」
「對呀!所以才叫涼菸。」琦琦說:「涼菸抽起來就是薄荷的味道。而Sobranie是涼菸之中,抽起來最順口的一種。」
「什麼叫做順口呢?」
「對初抽菸的人來說,比較不嗆。」琦琦說:「但嗆這種東西對於抽菸久了的人來說已經沒什麼差了,所以對我來講也沒有差。我之所以喜歡這個牌子,是因為它不會讓人有嗆到辣的感覺。」
我點點頭:「原來如此。」
「為什麼阿茂大哥要讓妳抽菸呢?他應該知道抽菸不好,怎麼還遞菸給自己的妹妹呢?」
「呵!」琦琦笑了起來:「當時啊!我真的很難過很難過,感覺快要被自己的悲傷悶死了一樣,我站在我爸的靈堂前面,想起好多事,總覺得有種巨大的悲傷讓我腦袋一片空白。我哥在我身邊,就遞了一根涼菸給我。他說像我這種沒抽過菸的人,嘗試抽菸的時候會覺得嗆,這樣,就可以把悲傷很大力地嗆出胸口而宣洩出來了。他最常說的話就是:菸是墮落的味道,而且人有時候在墮落裡面反而才得以清醒,得以把自己的悲哀都釋放出來。」
「在墮落裡釋放悲哀,好滄桑的感覺……」我說。
琦琦笑笑,「這種菸有薄荷的味道,在口中涼涼的,不像一般菸那樣有那種難聞的菸味,第一次抽這種菸的時候,會覺得只有這種菸,可以讓人發自內心、確切地感受到那種近乎淒涼的悲傷。」
琦琦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有點感嘆。
我在旁邊聞到了薄荷的味道,那瞬間,也像是聞到了她所說的悲傷。
琦琦隨後又是一抹微笑,依然是慣有的霧般輕柔。
而我們繼續往宿舍方向走去。
「聽阿茂大哥說,你們三個人以前就彼此認識了?」我問琦琦。
「是啊,我們是從小長大的鄰居,我哥跟竣揚還曾經是國中同學。」琦琦說:「話說回來,他跟我哥感情真的很好,就像今年暑假,他們就一起在忙社團的事,也去了很多地方外拍。」
「為什麼妳不會想加入攝影社啊?我總覺得妳對攝影應該也挺有興趣的才是。」
她搖搖頭:「我說過的,我只有興趣把那些風景、人物什麼的畫到紙上。因為那樣才有自己詮釋的空間,經自己詮釋過的,才能變成自己所看見的世界。」琦琦笑道。
我點點頭。
不知不覺,琦琦已經抽完了一根涼菸。
「剛剛在聊天的時候,竣揚提到你們之前就已經見過面了?」琦琦問。
「是呀!之前在校園就曾經遇到過,那時候他說他總有預感會再遇到,誰知真的這麼邪門,居然在社團又碰見了,這下他可得意了。」我沒好氣地說。
琦琦沒說什麼,點點頭。
「不過,你們也真是湊巧,居然三個人都考進了中興大學,真的是很有緣。」我說。
「呵,沒有什麼絕對湊巧的事。」琦琦說:「我當初只填中興,因為我只想進來中興。」
「為什麼呢?」
「為什麼?為了一種掛念吧。」琦琦說。
「掛念?」我轉頭看琦琦。
琦琦沒再多說什麼,只是輕柔地淺淺一笑,「宿舍到了,快進去吧。」她說。
我點點頭,沒再問下去。
因為我知道琦琦那樣的微笑,總是點到為止。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當我回到寢室,琦琦那句「為了一種掛念」,還有薄荷味的淒涼,都一起留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後來認識琦琦更久一點,她的人跟她的微笑、說過的話一樣,總是像在霧裡,很近,卻又有些距離。
一如很久、很久以後,每當琦琦出現在我的夢境裡一樣的輕柔、淡遠。並且充滿迷霧,夾雜著薄荷味的淒涼,總讓我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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