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起樹上刻痕的日期,那既是他們相遇的第一個新年,那麼1987年的迎新舞會……迎新舞會是我們學校一貫的傳統,恰巧歷年來沒有一次日期重複,我輕易地從一位學長那得知,那年的舞會是在9月22日舉辦的;剎時我覺得這些數字有些熟悉,她和男友相遇的事是隔天寫的紀錄,我奔回圖書館,沒錯,這篇記敘就寫在第923頁上,也就是寫下時那天的日期;那她們河畔初吻的那晚便寫在第19頁了!我按照這樣的規律閱讀起來,比如下幅長篇的記敘在113頁,也就是代表紀錄當天的日期,但有關11月25日的紀錄,我則要翻至第1125頁,原來她把它當作一本跨年的日記簿了,我像發現全世界最大的金礦般高興的想大叫!這本由我親手發現的秘密,再也沒有任何阻礙阻擋我登堂入室,挖掘它的真相。
那段時日我著迷地讀著那些隱密發黃的文字,參與一位女子喜怒哀樂的生命。好賭偏執的母親是她痛苦的來源:「什麼叫做沒再給她賺錢書就不要念了?這些年我像個陀螺旋盡我的精神氣力和笑容,我消逝了青春年華夢幻炫麗的一切,連呼吸都覺得是痛苦的,爸若知道我殘喘地活在這世上,他會替我難過心疼嗎?我的眼淚撲簌掉落下來,我不要待在這狹窄陰暗的房間,它容不下我的哭喊。我打電話跟你哭訴,你把我帶到河流旁的堤岸,狠下心拋我在地讓我發洩,我抖動 的手指掐進鬆軟泥土,把泥巴砸進河裡。我恨!我恨!我恨身上留著你的偏執和瘋狂,烙印著你的印記,為何你要生下我又把我當成貧賤雜草般看待?我恨這無法改變、爭論的宿命,厭棄上天幫我做不可抗拒的選擇,在你生下我之前,我能說不嗎……我奮擲的手太過用力,差點也把自己扔到河裡,嘴唇已咬出一道血痕,我恨透了身上那種無可奈何命定的無奈,像是明知前方是陷阱,後頭卻有人逼著你不得不跳下去。這種絕望的沮喪讓人軟弱無力,毫無光亮希望地厭棄自己,永無止盡……我不知費了多少氣力狂喊,直至我聲音沙啞哭倒在草地上。下雨了,雨水灌進我早已看不清前方的眼眶,你抱著我陪我淋了一夜,只有和你相擁,我才能感受自己真實的存在……」我心底隱隱抽痛,彷彿聽見那夜風雨的哭嚎和你絕望哀傷的狂喊,而在那樣你痛苦難當的時刻,我又正在那裡虛度安逸的時光呢?
之後的你們執手相依,像是在遙遠天邊閃爍薄弱光亮的星星,來到了相遇的一天。在26頁你寫道:「一種奇妙的人生際遇悄悄改變著我,在你之前我是不讓任何人進來我的心房的;我不屑讓自私自傲只懂追求眼前浮華的人,窺探我心裡建造精緻美好的宮殿。但你不同,我知道你懂我的哀傷,你讓我卸下堅強的面具在你面前釋放我的脆落,我再也不用在意別人的目光,而披上滿是傷痕的外衣假裝無謂。我從不避諱讓你陪我去醫院,醫生開的藥已減少很多,我相信我一定會好轉起來的。你連母親也失去了,父母車禍後你在伯父家長大,那些痛楚是你已嚐遍,甚至用淚水拌和嚼爛深透到骨子裡的。你用重生過後的成熟轉化我世故複雜的刁蠻,用你的爽朗化解我的沉鬱,我不需用對付陌生人的世故防備來面對你;相反地,你的樸實機趣漸漸挑起本屬我該有,單純天真的快樂。一支共嚐甜美滋味的冰淇淋,或是在商店街偷偷餵養的一條狗,只要和你在一起,那幸福歡愉的感覺都會加倍的擴大、擴大,像一圈圈的漣漪把我甜蜜的包圍。你亦向我訴說著你的過去,前天下午你來我打工的麵店接我,騎著僅有的破舊機車穿過大城和鄉落,我們笑鬧著感覺仍像坐著華麗的馬車冒險,來到你生命裡除了家之外,最熟悉的舊火車站。我好奇地環顧這鐫刻你影子的地方,這是座沒有任何樓宅的日式車站,僅在鐵軌旁建了高高的月台,堅固高聳的簷頂用淡藍褪灰的細長欄杆撐起,一派典雅蒼勁的古樸,在單線鐵軌旁屹然不搖地抵擋無數風雨。月台旁一棵巨大高聳的老樹,結滿鮮紅的領節,樹下學生們的腳踏車喧鬧簇擠的胡亂放著。更讓我驚喜的是,站旁的草地竟長滿我最愛的白百合!迎風輕輕搖曳鮮白純淨的衣裳,我相信在認識你之前,這群純潔的天使正幫我看顧著你!我愉悅地唱著歌,在花叢間旋舞著身子,想像你求學時在這上學的景象。你牽起我粗糙的手,送給我一束馨香嬌嫩的百合……」
不久男子在公關公司找得一份工作,開始努力奮鬥退伍後的未來。翻閱你們甜蜜歡樂的回憶,我也深深替你們祝福,以為幸福從此跟隨於你,是你這位善良飽受折磨的女子所應得到的。在他的工作漸入佳境,你對他的愛意也日益強烈之時,我在五百多頁也即是那時的五月中旬,看見你用黑鋼筆寫的潦倒混亂的字跡:「早上我在媽和男人憤怒爭吵的咆哮聲中醒來,那個男人在黑夜裡不斷追逐我,我的長髮被他抓住了,他奸邪地冷笑著一把抓住我的脖子,窒息的我沉悶咳嗽著醒過來,嚇的我全身是汗……我喘息著,想起有你陪伴的夜晚只要我被惡夢嚇醒,你總擁著我柔聲輕語的安慰,平撫我驚惶的情緒,我的生活已被你深深填滿。但現在你忙碌的工作,讓我們相聚的時間越來越少,我卻深刻感覺對你的佔有是越漸強烈了,我蠻橫地要你眼神只有我的存在,要每分每秒佔據你空閒的時間;你知道的,沒有父母疼愛的孩子,總執意抓著能帶給他們感情的東西不放的!下午的課臨時取消,我出其不意去探望出車禍在醫院的你,想給你驚喜;打開門我卻看見,一位身著襯衫窄裙的女子站在你的床邊,臉上濃淡合宜的時妝,削著俐落短髮,予人幹練大方的感覺。你有些錯愕,語氣不是很自然地趕忙為我們介紹,那女子對我綻放一個熟練燦爛無懈可擊的微笑,但敏感的我仍察覺一抹微微厭惡的冷淡閃過她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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