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故事》（West Side Story）根據大文豪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茱麗葉》（Romeo & Juliet）為藍本，將故事場景從義大利的維洛娜搬到了美國紐約的曼哈頓，貴族世家的恩怨變成了青少年之間的街頭幫派鬥狠。把時空與人物作了大幅度的調整之後，《西城故事》展現了有別於原著的另一種風格和趣味，儘管骨架結構與《羅密歐與茱麗葉》大同小異，但血肉內涵卻有時代新意。
以戲劇結構來說，勞倫茲（Arthur Laurents）的劇本發展主要呈兩個軸線來走，一個軸線是「種族幫派與社會問題的衝突」，另一個軸線則是「友情、親情與愛情的衝突」。基本上，這兩個軸線各有獨特的戲劇張力，透過中心人物瑪麗亞（Maria）與東尼（Tony）為樞紐，逕自發展起來。況且《西城故事》音樂歌舞劇的形式，加上了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活生靈巧的音符、桑漢（Stephen Sondheim）精準雋永的歌詞、羅賓斯（Jerome Robbins）揉合芭蕾的新式舞蹈等藝術面向，絕對是原著所無法比擬的。
音樂面向的純粹、簡約之美
尤其是伯恩斯坦與桑漢，兩人合作無間，寫出「今夜」（Tonight）、「天國某處」（Somewhere）、「美國」（America）、「瑪麗亞」（Maria）、「去你的！克魯基警官」（Gee！Officer Krupke）、「我很美麗」（I Feel Pretty）等膾炙人口的名曲，讓音樂緊跟著劇情發酵，也奠下了日後桑漢「概念音樂劇」（Concept Musical）的理念，桑漢自己曾說：「《西城故事》非關人情事物，而是關於一種『說故事』的方式，最珍貴的是其中的『戲感』（theatricality），以及詮釋故事的觸發角度。」《西城故事》成了五○年代古典音樂劇的壓軸之作，也開啟了寫實音樂劇的新頁。
音樂劇形式的《西城故事》於1957年9月26日，在百老匯的冬園（Winter Garden）劇院首演，算是小小轟動地演出732場，《美國日報》（Journal-American）的評論家約翰麥卡連（John McClain）認為：「這是繼《窈窕淑女》（My Fair Lady）之後，百老匯最振奮人心的創作！」
不過，可能是手法太過創新，在當年東尼獎頒獎典禮上，《西城故事》僅由羅賓斯獲編舞獎、奧利佛史密斯（Oliver Smith）獲佈景獎，主要大獎多給了手法較保守的《音樂人》（The Music Man）。然而，百老匯卡司原唱版的唱片銷售量，卻扶搖直上長期佔據排行榜，顯然《西城故事》的歌詞與音符能夠獨立於舞台舞蹈之外，受到樂迷單獨青睞。
當時《前鋒論壇報》（Herald Tribute）的華特寇爾（Walter Kerr）曾指出：「羅賓斯最野蠻、最躍動、最電光四射的舞步帶給觀眾全新的興奮感。可惜，演繹速度太急促，導致作品情感深度不足，糟蹋了桑漢、勞倫茲賦予此劇的簡約之美。」1984年DG發行《西城故事》CD錄音版，由伯恩斯坦第一次親自指揮這個作品，卡列拉斯、卡娜娃領銜演唱，成為音樂表現最深刻、最具簡約之美的《西城故事》形式，更獲頒英國《企鵝唱片指南》三星帶花殊榮。
很慶幸，我負責主筆的這篇文章，只需把焦點放在「音樂語法與戲劇結構解析」上，可以純粹地探討這兩項藝術在此劇上的結合。
過去，我們都太著重指揮家身份的伯恩斯坦，他是第一位進入米蘭史卡拉歌劇院享譽歐洲的美國指揮，他的指揮身影宛若花蝴蝶，肢體語言豐富滿場飛舞，對樂團跟聽眾來說都是一場絕佳個人秀，因此不少樂迷爭相收藏他的馬勒《交響曲全集》，及其他知名錄音。因此，我們太忽略作曲家身份的伯恩斯坦，他一生寫下的作品包括：交響曲、小夜曲、聖歌、芭蕾舞劇、歌劇、音樂劇多種作品，或許你說不出自己最喜歡哪一首，但無疑《西城故事》是其中藝術性與賣座性兩方面成就最高的。
就我個人意見，《西城故事》的音樂遠比安德列洛伊韋伯的《歌劇魅影》有深度，或許通俗性比不上《魅影》中的些許單曲，但是曲風呈現的人文味或地域性，卻遠比《魅影》饒富趣味。若與當前台灣正紅的法式音樂劇《鐘樓怪人》相較，《西城故事》音樂的內涵層次與張力流暢更遠勝該劇。
種族幫派與社會問題的衝突
美國是個民族大融爐，種族問題一直層出不窮，也不斷成為好萊塢電影的題材。2006年第78屆奧斯卡獎，《衝擊效應》（Crash）「爆冷」地從各界看好的李安《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手上奪走「最佳影片獎」，講的就是「老掉牙」的種族衝突問題。
但是你知道嗎？奧斯卡史上談種族問題又獲得最多獎的電影，就是在1961年Ernest Lehman 改寫勞倫茲的舞台劇本，成為音樂電影版本的《西城故事》！哈哈，沒錯，早在45年前用唱唱歌、跳跳舞的方式探討種族衝突的主題，早已獲頒奧斯卡最佳電影，顯然好萊塢半世紀以來，並沒有太大進步。
探討種族社會問題並非電影版《西城故事》才如此，早在音樂劇版時就已經定調了！1949年，編舞家羅賓斯和作曲家伯恩斯坦打算改編莎士比亞《羅密歐與茱莉葉》為現代音樂歌舞劇，便結合劇作家勞倫茲，以當時紐約市曼哈坦下城東側移民聚居之處為背景，描述猶太少女愛上義籍天主教青年，後因家族糾紛與宗教衝突為主，完成劇本定名為《東城故事》（East Side Story）。
不過，當時三人認為，這樣的題材有點「炒冷飯」，因為早在1928年便有類似題材，敘述猶太教與天主教的衝突的《愛爾蘭之花》（Abie’s Irish Rose）問世，因此《東城故事》一直沒有演出，這一等就是六年。
1955年8月，伯恩斯坦和勞倫茲偶遇於好萊塢比佛利飯店，兩人同為《東城故事》扼腕，伯恩斯坦手邊正好有則洛杉磯市郊墨西哥移民幫派械鬥的新聞，兩人經過討論決定把故事敘述重心轉至日益嚴重的中南美移民問題上，地點則移至紐約上城西邊（今林肯中心一帶）波多黎各移民聚居所在，《東城故事》因此更名為《西城故事》。
(DVD圖說：電影「西城故事」曾獲八項奧斯卡獎)
張力漸升的兩幫仇恨
伯恩斯坦自己曾說，《西城故事》的音樂十分的放克（Funky）！這味道從「序曲」
（Prologue）就可以明顯感受到。
一群遊手好閒自組「噴射幫」（Jets）的在地年輕白人，以老大瑞夫（Riff）為首，是紐約西城街頭的麻煩製造者，他們一邊唱著幫歌「Jet Song」，一邊找以伯納多（Bernardo）為首的波多黎各移民組成的「鯊魚幫」（Sharks）的麻煩，嬉皮略帶黑色幽默的氣氛，點出了土生土長的「噴射幫」孩子有著「美國優勢」的酸氣，儘管這股酸氣是虛幻的，因為他們的社會階層並不比「鯊魚幫」高明多少，但是全劇的基調「種族衝突」的氣氛就因此浮現展開！
兩幫的衝突並非一開始就劍拔弩張的，而是先來一場街頭嬉鬧，再提高層次到體育館內的舞會（The Dance at the Gym）挑釁。舞會上，好勇鬥狠的武鬥變成了滿場華服的「舞鬥」，曼波（Mambo）、恰恰（Cha-Cha）等充滿加勒比海異國風情的音樂不斷登場，兩幫的首腦與女伴紛紛使出渾身解數滿場飛舞。正當眾人舞得火熱之時，「鯊魚幫」幫主伯納多的妹妹瑪麗亞以及「噴射幫」幫主瑞夫的「生死之交」東尼，也就是劇中的男女主角在此初次相識。
波多黎各移民族群對美國夢的反思，反映在那場「鯊魚幫」於頂樓的歌舞「美國」（America）一曲。在電影版中此段為男女打情罵俏的揶揄，但音樂劇中卻是女孩之間的閨房鬥嘴。在輕鬆嬉鬧間，隱含種族歧視、南美移民、幫派械鬥等問題，歌者口中唱著桑漢尖酸刻薄的歌詞：「如果你是白皮膚，才算美國人。」等諸於對美國的觀察，但舞步卻是跳著伯恩斯坦譜寫的南美節奏，簡單地傳達新移民「口是心非」的苦況，是相當具有戲劇張力的一場戲。
若說「鯊魚幫」身處美國社會底層，那麼「噴射幫」成員的家境也好不到那裡去，他們不是父親酗酒，就是母親當妓女，從社會階層來看堪稱同病相憐，因此彼此互鬥實在是「相煎何太急」！此一觀點呈現在「噴射幫」準備進行決鬥談判前，警察造訪的那段「去你的！克魯基警官」，不僅對於社會問題多所諷刺，整個快速唸歌的感覺，也頗有現代Rap挑戰中產的味道！
兩派衝突的最高潮就在那場高速公路高架橋下的「決鬥」（The Rumble），原本是「以拳頭表現男子漢決鬥的勇氣」，讓雙方挑出一名好手的一對一肉博，但卻因各自偷藏小刀當武器，而成為了大亂鬥！音樂也充滿了果斷的力道，陽剛之氣毫無隱晦地散發出來。
東尼原本受瑪麗亞之託，趕來勸阻衝突，卻意外地讓「鯊魚幫」幫主伯納多，拿刀刺殺了有濃厚兄弟之情的好友「噴射幫」幫主瑞夫。這一刀不僅結束了瑞夫的生命，也粉碎了瑞夫與東尼的堅真友誼。東尼馬上還手復仇，一刀回刺伯納多，結果這刀竟「戲劇化」地也結束了伯納多的生命，也就是說東尼把自己愛人的親哥哥給殺了，中斷了伯納多與瑪麗亞的兄妹之情。
兩具屍體，代表兩段情誼的天人永隔，更代表了兩個族群的衝突升到最高點！悲劇並未就此結束，因為仇恨仍在延燒，死神不願輕易退走！劇作家可以說透過「死諫」的手段，來批判種族衝突、社會問題。《時代雜誌》（Times）的布魯亞金森（Brooks Atkinson）也認為「即便題材令人驚懼，劇作洋溢的匠心才氣卻值得讚賞…。」
友情親情愛情的衝突
《西城故事》的另一基調就是延續《羅密歐與茱麗葉》純純的愛，這一個重要軸線就是在彰顯感情與人性，這是人類亙古不變的「第五元素」，因此儘管西城故事的結構並不複雜，在青少年好勇鬥狠的族群衝突間，全劇仍留下很大的空間來表達莎士比亞的原著精神─「愛」。
「愛情」相當適合透過音樂，用唯心的手法來表現。先聽聽男主角如何墜入情網吧！東尼早已厭倦幫派好勇鬥狠的日子，只想踏實過日，舞會前他作了夢，彷彿覺得有什麼重要東西等他去發現，因此演唱了「Something’s Coming」，訴說心中對奇蹟的等待。而這個「奇蹟」不論是瑪麗亞的出現，或者是失手殺了人，的確都是東尼人生的大轉彎，音樂因此透過木管群呈現充滿隱晦性以及預言性的氣氛。
另一方面，等待什麼事來臨發生的，還有「鯊魚幫」幫主伯納多的妹妹瑪麗亞。瑪麗亞與東尼這兩個幫派的「邊緣人」，在舞會上天雷勾動地火，一見鍾情墜入愛河，音樂也從激昂舞曲轉為夢幻溫情。東尼此舉更加引發「鯊魚幫」的不滿，加速催化了兩造人馬的決鬥。
但深陷愛情的東尼早已把種族、兄弟拋在腦後，他唱起著名的「瑪麗亞」（Maria）歌曲，兩人開始一段背叛族群、不被祝福的愛情。舞會之後，東尼跑到瑪麗亞居住的巷內呼喚她的名字，東尼跑到瑪麗亞窗外防火梯上與她互訴鍾情，兩人樓台相會合唱「今夜」（Tonight）：「今夜，今夜，一切都從今夜開始……。」歌詞精練準確且隱喻味道十足，音樂甜蜜風味中卻有一絲不安，兩人不僅引爆火熱戀情，但也間接迫使兩幫人馬加速躁動，走上悲劇之路。
男女主角情歌經典
說到男女主角對口演唱的深愛橋段，除了最知名的「今夜」之外，兩人在婚紗店內互許終身的一幕「一心一意」（One Hand，One Heart），以及在瑪麗亞房間裡所唱的「天堂某處」（Somewhere），也都是感人肺腑、賺人眼淚的經典。
兩幫決鬥前，瑪麗亞下班後留在工作的婚紗服飾店中，等著東尼依約來相會，兩人在店內把人偶衣架當作對方親友家長，率先模擬了一場夢幻婚禮，當兩人彼此跪在地上十指緊扣，唱出一世扶持的婚禮誓約「一心一意」，對於「預知」東尼最後將被擊斃的觀眾來說，會有種忍不住熱淚的悵然感。
另外一段是東尼殺了伯納多之後，逃至瑪麗亞的房間內向她懺悔，瑪麗亞克服親情的煎熬，不忍責罵地原諒了東尼，兩人決定遠走高飛，想找一個沒有種族衝突、沒有血腥打鬥的地方。令人有夢幻冥想的「天堂某處」音樂響起，不過這是電影的版本的安排，在音樂劇中「天堂某處」是一段達七分半鐘的芭蕾，由女聲幕後配唱，在舞蹈中東尼與瑪麗亞掙脫族群束縛，到宛若伊甸園的無憂場所盡情熱舞。總之，這段音樂就是找尋兩人心知所嚮的應許之地，沒有拋不去、甩不開、惱人的族群、幫派衝突，只有一對一的真情意愛。
伯納多的意外死亡，震撼的不僅是「鯊魚幫」的幫眾、好友齊諾（Chino）、妹妹瑪麗亞，最傷心欲絕的應該是女友安妮塔，她來到瑪麗亞房間指責瑪麗亞愛上東尼「數典望祖」的行為，演唱了「A Boy Like That」。但隨後安妮塔又被瑪麗亞的真情感動，反而同意協助兩人私奔，這時警官上門查案，瑪麗亞一時脫不了身，遂請安妮塔前往藥局替他傳消息給東尼，將告知他齊諾正擁槍追殺他，千萬要小心。
怎知，最終一幕悲劇的因子，就發生在這位唯一看好這段愛情的「傳話人」安妮塔身上。安妮塔勉為其難的答應瑪麗亞的情求，但未料到達藥房時，卻遭到正在氣頭上的「噴射幫」人士群起的人身污辱，憤怒的她氣得撂下相反的消息：「瑪麗亞和東尼的姦情曝光，她已被齊諾殺害。」一群好勇無知的「噴射幫」青年，扮演悲劇的推手，將自己的兄弟送上絕路，加上安妮塔反轉的心念，將一段追夢的感情指向了地獄的深淵。
東尼才剛拿到藥局老闆達克的金錢相助，正想去接瑪麗亞，結果聽到這個假消息傷心欲絕，火速前往過去兩派常打群架的籃球場，想叫齊諾乾脆連他一起都殺。未料發現瑪麗亞根本未死，高興之餘兩人擁吻而泣，只是好景不常，正巧齊諾出現，扳機一扣，響起全劇唯一的一聲槍響！齊諾為幫伯納多復仇，也為波多黎各人出氣，殺了東尼，根深蒂固的種族仇恨與偏見，終於鑄下無可挽回的悲劇。
傷心的瑪麗亞靠著東尼的屍體痛哭，她的憤怒地向雙方人馬吼叫，悲傷著三條生命的無謂犧牲，其中一人是她的至親、另一人則是她的摯愛。「噴射幫」與「鯊魚幫」最後合力扛起東尼屍體離去，象徵兩幫終於化解一切仇恨。《西城故事》與《羅密歐與茱麗葉》男女主角雙雙殉情的情況不同，瑪麗亞最後獨活於世間，象徵對於充滿對立的社會提出最嚴厲的控訴。
伯恩斯坦充滿內在有機性的音樂，就像一面明鏡，清晰地描述出紐約西城幫派的風格輪廓，也反映出時代的背景。族群種族問題、社會問題會消失嗎？肯定是不會的，從社會多元發展的進程看來只怕會越演越烈，今日的美國不就是如此嗎？當前的問題遠比半世紀前《西城故事》中的「噴射幫」與「鯊魚幫」的行徑凶狠嚴重。我們擁有什麼「武器」（Weapon）能夠與之對抗互鬥，挑釁嗎？小刀嗎？槍彈嗎？恐怕這些都不是解決之道。我想除了如同劇中人東尼與瑪麗亞一般，以無條件奉獻犧牲的精神去接受了解對方之外，或許「音樂」也是個很好的答案。音樂裡的微言大義，或許絕稱不上是「相生相剋、制服敵人」的武器，但潛移默化之下，肯定是心靈之毒最好的解藥。
(DVD圖說：作曲家伯恩斯坦親自指揮「西城故事」的錄音實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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