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心理醫生,正確說來,是一個剛踏入這行業的新手。我有一間自己的診所,沒有華麗的招牌;我有一件每天都會洗過的醫生袍,沒有與其相伴的護士服;我平均每天看診十個病人,沒有人沒有被我醫好過。目前。
這樣說起來好像我很不專業,但是其實不是。我只開業了九天又三個小時。
我剛會見過今天的第二個病人,時間剛剛好是中午十二點,病人剛剛好從回憶中甦醒。
我脫下醫生袍,鎖上診所的玻璃門,出門前我有點可悲地看了一眼那張貼在玻璃上的粉紅色徵人啟示。這可不像買賣房屋那樣,傳單下面剪了成幾條,每一條上面都有一個電話號碼,有意思的買主就撕一條下來,被動的色情電話小卡似的,很令我討厭。
但是沒人為了那張徵人啟示踏進我的門診大門,我也覺得很討厭。
已經一個多禮拜了,卻沒有漂亮小護士的屁股可以讓我摸。
我走到對街的星巴克,點了一杯焦榶瑪琪朵。從二樓的靠窗座位上,我可以清楚地看見我的診所,甚至還可以看到一籃開幕時友人送的蘭花,在毛玻璃後面伸出幾根枝枒。
有一種很孤單很孤單的感覺,突然從我的咖啡杯底端冒上來。
和前妻離婚的那天,是我第一次買醉,PUB的吧台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捲髮的男人,長什麼樣子我也忘了,只記得他說了一些很溫柔的話,還請酒保在我的酒裡面加了一些糖漿,就這麼一小段我記的很清楚,因為那口溫潤的酒讓我不禁哭了出來。我為什麼要哭,哈,因為不懂為什麼要把咖啡用的糖漿加在酒裡面所以哭了吧。誰規定心理醫生什麼都要懂的。
因為這樣孤獨地喝著咖啡,害我不由得聯想到那天的情景。
我在下午看診時間開始前十分鐘才放下雜誌,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不想離開有冷氣的地方,即使是短短二十幾秒的過街時間,我的本我、自我和超我都非常的排斥外頭31度的氣溫。
我不需要提前太多去作什麼準備,因為也沒什麼好準備的。預約好的病人一定會遲到,一開始往往也只是無神地坐在椅子上,說話斷斷續續的,眼框中泛著淚光,如果有人陪著來的話,通常都會站在病人身後,呱啦呱啦地說個不停,不讓你有插嘴的機會。我要準備什麼?準備一個結論罷了。
紅燈終於亮了,我快步地過街。
呃,我說的是橫向的紅燈。
也許到現在為止,你會覺得我是一個沒有職業道德、沒有積極心態,甚至是性生活有問題的人,根本不配當醫生,尤其是心理醫生。
也許吧,我沒有什麼好反駁的。
然而今天很不一樣。我剛套上我的醫生袍,正準備去洗把臉,掛在玻璃門上的小吊鐘叮叮噹噹響了起來。
高跟鞋的聲音在我小小的門診裡激烈地迴盪著。
我精神一振,面帶微笑歡迎我今天的第一個女病人。
她穿著灰色的短襯衫,看起來是個OL的裝扮,只是妝化的很淡,盤起來的頭髮漂亮地襯托出她的臉型。我很滿意。
她對我淺淺一笑,感覺起來並不怎麼哀愁。沒有任何一個學派認為心理有病變的人都要哀怨、行為怪異的。
「我…嗯…這個…」她有點害羞地把一張粉紅色的紙放在我的桌上。
她把我的傳單給撕下來了,真是個好女人。
「妳是要應徵,還是純粹覺得它不適合我的玻璃窗?」我知道我的口氣很糟。這很有可能引起一個憂鬱症患者的心情更低落,也許她會把那張紙拿來割自己的喉嚨。
「我…我要應徵。」
「很好,不過如果我願意用妳,請妳記得這點:應徵是不用掛號預約的。」我很不屑地說,雖然她第二和第三個釦子間的東西正誘惑著我。
「可是,」她頓了一下「我也想看病啊…」
我開業九天四小時以來,第一個來應徵的護士,是我的病人。好樣的。
我先請她躺在躺椅上,開始問她一些例行的問題。
她有個差她八歲的小妹,父親在她國小的時候過世,母親前兩年又結了一次婚,現在住在新老公家,完全不管她們姊妹倆。最喜歡的事情是溜狗,最討厭的事情是發現食物裡面有昆蟲屍體,印象最深的事情是有一天回家,發現十五歲的妹妹和一個男孩子在客廳的沙發上嘿咻,曾經交過三個男朋友,分別是在十六、十八、二十三歲的時候,沒有任何性經驗。
我看了一遍自己抄下來的這些東西。
她從頭到尾眼睛都是閉著的,像個說夢話的睡美人。如果格林童話裡的睡美人也看心理醫生的話,那個心理醫生一定也會判她無罪的。
「嗯,妳沒有什麼大問題,只是對於環境有一些潛意識的厭惡罷了。很多人都會這樣的。」我這麼對她說。
隔天她就來上班了,自備一套粉紅色的護士服。
我交給她的工作,就是很一般的掛號、文書整理那類的東西,因為我不喜歡診所裡面充滿藥丸、藥粉、藥水的味道,所以都是請病人到指定藥局去領藥的。
有的時候眞的很閒,我會跟她一人泡一杯三合一咖啡,幾塊請病人吃的全麥餅乾,就這樣一邊聊天一邊任憑對面建築的影子侵略我的診所。
她給了我很多建議,像是在診所裡放一些輕音樂、擺一些風景畫、在洗手間裡放小盆栽等等,那倒是不錯的。
我看診的時間是從早上九點到中午十二點,下午一點到五點,只有禮拜一和禮拜三會再看到晚上九點。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那麼有抱負,把時間定這麼長,不過現在想一想,大概是因為上天知道可愛的小護士會陪著我吧。
我發現禮拜一的個案以憂鬱症居多,禮拜三是躁鬱症,大概是所謂的Monday blue和週間煩躁的緣故,其他病症就沒那麼明顯了。
第四個禮拜三的晚上,有一個中年婦女進了我的診所,她的皮膚看起來不錯,頭髮卻沒有她那年齡該有的髮量,稀疏得可憐,但她並沒有因此戴上帽子遮蔽。
她簡略地自我介紹了之後,特別叮嚀我不要打電話到她家,她是騙她家人是要去看皮膚科的,而不是來看心理醫生。
她說話的時候,我發現她非常不安,雙手緊壓在側背的小皮包上,話才說完,她好像再也受不了似的,從包包裡拿出了一把梳子,開始拼命的梳頭髪,那種力度好像是頭皮上有千百隻蝨子般的搔癢難耐。
強迫症。知道自己不該這麼做,卻無法制止自己不斷地去做某個行為。
因為她的母親總是不滿意她的髮型,總是唸她頭髮不整齊,現在積怨爆發了,頭髮也被梳光了。
這種母親算不算也有強迫症呢?遇到這類情形,我很難不反過頭去想。
我和她約好了下次看診的時間,為她開了一些有鎮定效果的藥,結束了一天的診療。
通常我會請病人一個禮拜複診一次,除非比較嚴重的才會請他們三天複診一次。
我每天的看診量已經增加到一天十五個人了。對於不使用健保的本診所來說或許是好事,但是對於不喜歡太多工作量的我來說卻是壞事。
年輕的護士女孩總是我工作閒暇的觀賞對象,她並不囉唆,神情多半帶著一點憂鬱的感覺,或許是因為擔心快要高中畢業的妹妹的功課吧,她老把妹妹掛在嘴邊。
她說她妹妹留著一頭快到腰的長髮,因為是私立學校,在這方面管的並不嚴,她的功課並不好,但是卻自信滿滿,立志要當幼稚園老師。
去了她家幾次,我沒有見過她妹妹,她說學校規定學生必須住宿。
她給我看了幾張有她妹妹的合照,但是似乎都是在很小的時候照的。因為長大了不知道為什麼很討厭照相啊,她為她妹妹解釋。
她住在一棟乾淨的公寓裡,燈光大多是昏黃色的,家具一塵不染地像極了剛擺置好的樣品屋般。
我很喜歡她的床,暗紅色天鵝絨的床單非常舒服,開了冷氣之後真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當然她年輕的肌膚也是人生的一大享受。
八月初的一個午後,我接了一個人家轉介的病人。
他有輕微的精神分裂症,常常妄想自己是一隻鳥,我和護士女孩偶爾也會配合他,他覺得自己是鸚鵡,她喜歡扮演麻雀,我則是趁機想要把他們給吃了的貓。
但是其實這很不對的,當精神分裂症患者有妄想症狀時,應該要儘量幫他恢復現實感,我們這麼做實在是很不專業,純粹是好玩而已。
嘿,心理醫生和心理護士也是會有生活壓力的。
我們一直覺得這樣的模式其實還挺愜意的,直到秋天來臨,事情開始起了變化。
秋天是許多心理問題冒出來的季節。
護士女孩的妹妹的考試結果果然不理想,聽說上了個南部的私立大學,學費貴得嚇人,光是診所的薪水是沒有辦法供她們兩個生活的,所以妹妹決定休學一年,先打工賺學費。護士女孩為此非常自責,工作時的態度也變得有些消極。
我有幾次差點因為一些作業上的問題和她吵起來,最後雖然都克制住了,但是診所的氣氛相對的也變得很詭異。
在風平浪靜的日子裡,我曾帶她到那間我遇到捲髮男子的酒吧。
她點了一杯啤酒和雪碧參半的飲料。
我會有意無意地環顧著人並不多的空間,但是卻不曾再次見到那個捲髮男子。
我的幾個憂鬱症病患都有病情加重的狀況,我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請護士女孩開始打理二樓的病床。
二樓共有三個隔間,一個房間裡有三張床和一間盥洗室。
其實我是真的很不希望在一樓看診時,會聽見二樓傳來的哭泣聲或摔東西的聲音,可是沒辦法,我開的是心理診所。
護士女孩很好心地幫我找了兩個以前唸護校時的同學來幫忙,人手多一點,情勢也比較好掌控。
終於,第一個病患住進了二樓。
他是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總是由他父親帶來診所。最近一個禮拜,他試圖割腕自殺了兩次。
大約一個禮拜之後,我安排好所有的住院病人名單,再過了一個禮拜,所有的人都順利進住了。
兩個小護士主要就是再做照顧病人的工作,替他們處理大大小小的問題,不過三間病房中只有一間是有一個躁鬱症病患,其他都是單純的憂鬱症,所以原則上都是很安靜的狀況。事實上是有那麼點安靜過頭了。
二號病房的一個老先生帶了一台手提式收音機,小小聲地放著中廣音樂網的音樂,有的時候他會聽著聽著就流下淚來,即使播出的明明就是英國的搖滾樂。這是小護士跟我說的,我請她們分配觀察病患,並且把每個人的狀況紀錄下來。
快到國慶日的那幾天,那位老先生被他兒子帶回家了。
住院的病人都會有家屬來探望或陪伴,這是我的要求。家屬間在安頓好病人之後,通常都會互相討論病人的問題,漸漸也就熟絡起來。
他們可以在登記之後,將病人帶出去外面散步。診所後面有一塊草地,他們通常會讓病人在那裡曬曬太陽或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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