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的,冬天到了。
我的病人數量開始減少,也許是天氣冷了懶得出門,也許是就快聖誕節了,總之就是減少了。
我又回到一天平均十個病人左右的工作量。
十一月底,二樓的病人都走了,小護士們也走了,診所又只剩下我和護士女孩了。
「還好您是讓病患白天住院,否則我晚上就不能回家陪我妹妹。」中午我和護士女孩在附近的簡餐店裡吃飯,她這麼對我說。
「妳不是說妳妹妹出外打工了嗎?」最近一兩個月因為太忙了,很少有和她交談私事的機會,通常整理病人的資料就會弄到凌晨兩三點,更別說去她家過夜了。
「沒有呀,我說她去打工,但是回來住家裡了。」
「歐…」我感覺到她的心情不錯,這也難怪她這些日子來沒有特別在埋怨關於生活的事情,原來是妹妹回來陪她了。
「醫生還是沒人陪唷,好可憐呀!」她反而有點得意地嘲笑我起來了。
「我一個快四十歲的老男人了,還會怕一個人嗎?」我笑一笑,其實心裡還蠻悲哀的。
晚上回到家,我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仔細地刮了鬍子,牆上史努比的時鐘還差三分鐘就要十一點了。
我圍上前妻織的圍巾,套了件暗灰色的外套就出門了。
午夜才是中年男子的黃金時刻。
我向酒保要了一杯啤酒加雪碧。人啊,果然在不知不覺間就會被影響。
很久沒有這麼晚來酒吧了,雖然是同樣的地點、同樣的光線,但卻有一種說不上的懷念。
我把圍巾弄成一團,繞著杯子玩著,活像個在等外遇對象的女人。
我打量著兩旁柱子上掛著的小黑板,以前怎麼都沒發現這裡有這麼多的點心。我又叫了一份冰淇淋烤派,當作我的晚餐。
「嘿!」我切下一小塊派,正要送往嘴裡時,忽然被拍了一下肩膀。「這種派要加三倍糖漿才好吃。」
我震驚地抬起頭來,一方面是被嚇到,一方面是因為對方說的話。
原來是酒保。
他並不是捲髮,但是我仍然對他們兩個之間的共同點感到好奇。
我禮貌性地對他點了個頭,伸手拿了右手邊的糖漿罐。
「這裡的熟客都知道這種吃法嗎?」我一邊加糖漿一邊問。
「嗯,當然。」酒保輕鬆地搖著調酒回答。
「請問您知不知道,有一位男士,喜歡在酒裡面加糖漿?」我的呼吸不知怎地變得急促起來。
「歐…呵呵…」酒保忽然笑了起來。「有事嗎?」
「也不是有事,只是記得有這麼一個人…」我為了自己說不上來的理由感到說不上來的苦惱。
某種情愫讓我膽怯了,我不再問下去,只是默默地吃完了我的派。
因為精神上好像被人暗暗地碰觸,之後的幾天我的情緒很不穩定,但是護士女孩似乎還是活在好心情中,並不太跟我計較。
我對病人的診療無形中更加的認真起來,也許是想要用工作去忘記這件事,平均的治療時間也增長了。
我試過用佛洛依德的方式,但是我發現在目前社會上,總是把思想歸結成性暗示,是會被告性騷擾的;我也換過個人中心治療法,但是我這個連自己優點都找不出來的醫生,要怎麼協助病人找尋自我優點?
目前我使用的是阿德勒治療法,那些環境人為因素幾乎是造成許多問題的源頭,我喜歡這種簡單明瞭的歸納。
而我也總是受到環境的影響,影響到心情、影響到工作、影響到性傾向(!?)。
聖誕節就快到了,護士女孩建議我在診所裡擺一棵聖誕樹,我說好。
隔天,我把已經收在床頭櫃裡很久的聖誕樹拿到診所去,放在我的桌上。
護士女孩一進來,居然「噗哧」地笑了出來。那棵聖誕樹只比她的手掌長一點而已。
當天下班之後,我們開著車到附近的大賣場去找大聖誕樹。
那種賣場真的很厲害,光是聖誕樹就有各種高度和各種顏色的,更別說還有奇奇怪怪動作和長相的充氣聖誕老人,活像大型的女巨人專用充氣娃娃。
因為我診所的空間不算太大,所以我們決定挑了一棵金色、比我高出一個頭的中型聖誕樹。
她本來偏好銀色的,但是診所已經是全白了,這樣更是一片慘白,病人大概會憂鬱得更嚴重吧。我這麼跟她說,她也很專業地接受了我的意見。
在我跟店員接洽提貨時,她又買了一盒彩色的小燈,掛在樹上的那種。
聖誕樹真的挺大棵的,我們合力把它放進行李箱,還突出了一大截。
護士女孩非常興奮,要求我現在就去診所把樹佈置起來,反正沒事,我爽快地答應。我想這是我自從答應離婚之後,第一件沒有多做猶豫就下的決定。
其實也沒什麼麻煩的,我們花了十分鐘擺好聖誕樹,又花了十分鐘把燈泡繞上去,插電之後,一切就完成了。
那燈泡閃的很漂亮,漸亮漸暗,把只有路燈餘光幫忙探照的診所營造出一種柔和的氣氛。
護士女孩走出診所,從外面滿意地看著我們的傑作。她看著樹,樹上的燈照著我,而我看著護士女孩。接近聖誕節的三角關係。
很快的,聖誕夜到了。
護士女孩很開心地邀請我到她家吃晚餐,她和她妹妹準備要煮火鍋。
但是這天的事情卻忽然多了起來,幻想自己是鳥的病人脫下自己的襪子,不斷地要求我要在他的襪子裡裝滿飼料;試圖自殺的那個小男孩的父親打電話來求救,小男孩這次想要吞下他們家聖誕樹上的小天使,好把自己噎死;另外還有新來看診的病人,有個是只是不斷地哭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有個則是不斷地講他在新加坡的表叔怎麼殺火雞當聖誕節大餐,我根本找不到機會打插。
一切似乎都和聖誕節有關,但是我對於聖誕節卻又一無所知,他們就像是耶穌帶給我的懲罰,我亂了陣腳,什麼治療法都使用不上來,除了讓他們吃藥之外,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麼。
護士女孩對我的無助顯得非常理所當然,她看得出來我的不知所措,但是卻始終沒有點破。
我晚了半個小時左右才結束這混亂的一天,而護士女孩正等著我的回答。
我跟她說,我想要先回家洗個澡再過去,她很開心地說那沒關係。
路上遇到的紅燈,大概有我整個禮拜遇到的加起來這麼多吧。.
我狼狽地回到家,整個人累的像條老狗,幾乎是用摔的把自己摔進了浴缸裡。
大概快四十度的水溫,把我的皮膚燙得紅紅的,但是卻非常的舒服,我差點就在水裡睡著了。
我換上淡藍色的毛衣,這是護士女孩最喜歡的衣服;又下意識地擦了一點護士女孩喜歡的古龍水,然而我並沒有特別的意思想討好護士女孩。況且她妹妹也在。
到了護士女孩住的公寓門口,我已經可以聞到火鍋的香味了。
我敲了敲門,她大聲地說門沒鎖。
她在客廳的地板上舖了巧拼,火鍋正用電磁爐咕嚕咕嚕地煮著,她坐在日式圓桌旁,很開心地向我招手示意。
「妳妹妹呢?」我在她的對面坐下。
「啊,這就是我妹妹呀!」她用湯匙指了我右邊的空位,那裡擺了一副碗筷,碗裡裝滿了火鍋料,卻不見有被動過的樣子。「叫叔叔好啊,有禮貌點!」她對著那方向的空氣說話。
我被嚇壞了。
護士女孩幫我盛了一碗,催促著我快點吃,自己也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我被她這樣一搞,實在是沒什麼胃口,因為我不能確定是她幻想她妹妹坐在那裡,還是她妹妹真的坐在那裡,只是我「看不見」。
根據我這個心理醫生的專業知識,我推測她有精神分裂症。我想探測看看我的懷疑,所以我就大膽地問她。
「妳妹妹已經死了很久了吧?」
護士女孩忽然愣了一下,然後非常憤怒地大吼。
「你說什麼?幹麻詛咒我妹妹?」她用力地放下碗筷。
「妳妹妹根本就不在這裡。」我似乎猜到了重點,開始裝做很悠閒的樣子。
「我…我妹妹,今天很漂亮,我幫她綁了馬尾,她穿紅色的洋裝!」她一邊激動地說,一邊在空氣中像在拉扯裙擺似地作著動作。
我緩緩地站起來,在她妹妹的位置坐了下來,並且故意表現成兩手環抱著什麼東西。
「看,我抱著她歐!」我說完,還低下頭親了親「她的頭」。
護士女孩氣得整個臉都白了,她倏地站起來,把我推倒在地上。
「你不要傷害我妹妹,我妹妹討厭男人!」她坐在我的身上,眼睛惡狠狠地瞪著我。
「那妳不討厭吧?」我一使力,倒在地上的變成是護士女孩了。「那我們做給妳妹妹看好不好?」
她大力地甩著頭,四肢想要掙脫我的束縛。
「妳不跟我做,我就要跟妳妹妹做了歐!」我下了狠話。
「快跑,妳快跑!!」護士女孩把頭撇向一邊,像是在對她妹妹警告,淚水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好了,妳妹妹跑掉了,壞男人抓不到她了,她安全了。」我起身,也幫她坐立起來。
護士女孩依然不斷地哭泣,就像連續下了十幾天的雨一樣,看來永遠都不會停了。
我扶她到沙發上,自己到冰箱裡拿了一瓶啤酒。
「她被人家強暴之後,棄屍在草叢邊…」就在我快把啤酒喝完的時候,她終於哽噎地開口了。
我把剩下一點點的啤酒遞給她,她搖了搖頭。
她再也沒有說任何話,就只是呆呆地坐在那裡。我開了電視,看了一片只剩後半段的影片,看完時已經十一點,我已經陪她快一個小時了。
我走到護士女孩身後,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髮,當作是告別的一種儀式。
我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亂逛著,其實說漫無目的也並不是真的沒有目的,只是有一種畏懼感讓我只是不斷地在那家酒吧附近繞著而不敢靠近,但是我卻像被牽制住似的離不開那個區域。
我下定決心,把車停好,踏進酒吧。
裡面異常的熱鬧,大人的世界是不會早點上床,好在明天一大早起床時在一個禮拜沒洗的臭襪子裡發現滿滿的糖果。
酒保很應景地穿上了聖誕老人裝,但是卻沒有再多做打扮。我指的是鬍子那些的。
我叫了一杯慘水的馬丁尼,恢復我二十年來的習慣。
大家看似都帶了伴,沒人像我在這應該歡慶的時節裡如此孤單。然而今天我並不特別覺得孤單,也不想買醉。
酒保大概是也發現我是一個人,於是一邊擦著杯子一邊跟我聊起天來。
「你做什麼的?」
「心理醫生。」我簡短地回答,但卻沒有刻意想要結束話題。
「好厲害的職業呢。我們這裡的客人什麼職業都有,不過你可是第一個心理醫生。」他的口氣也不像在讚賞什麼,反而是很平靜的。
我笑了笑。
「你每次來這裡的表情都不一樣。」酒保像在分析一種溫和生物一樣地分析我。
「是啊,我每次來這裡的理由都不一樣。」
「但是今天應該不是來慶祝聖誕節。」我開始習慣他那種每句話都是完整而果決的口氣了,其實那聽起來還挺舒服的。
「我剛揭穿了一個病人的幻想,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
「她會面對現實吧,人們看起來脆弱,其實卻異想不到地堅強。」
我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喝著酒。
「明天有要看診嗎?」酒保將兩杯雞尾酒遞給一對情侶,很順便的問了一下。
我想了一想才說。
「不用,明天我休息。」其實這是在這十秒中決定的。
「歐,那可以再來一杯馬丁尼了。」他笑著對我說。「加糖漿的。」
「好。」
酒保似乎對我太快的回答驚了一下,不過馬上就笑著幫我調著酒。
「你的頭髮捲得很好看。」
當他把酒遞給我的時候,這麼對我說著。
明天,我會在哪裡,而明天的明天,我又會在哪裡呢?
聖誕樹上的燈,會這麼一直亮著吧。
我有個差我四歲的前妻,我父親在我三十歲生日隔天過世,母親隔年也去世,現在住市區的舊公寓裡,定時會給前妻和兒子贍養費。最喜歡的事情是研究24個比利,最討厭的事情是沒有洗澡就做愛,印象最深的事情是在聖誕夜發現自己一直在尋找自己,曾經做過三次腦部的手術,分別是在三十二、三十五、四十歲的時候,性經驗多得無法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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