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說什麼?
我說:「親愛的…我沒有對不起你。」
* * *
房子後面是一塊大約兩分半的農地,種滿了待收割的煙草。那一株株水管粗堅硬的梗,挺起比我還高的身子,然而疏落的黃葉卻訴出了如同過期罐頭般的悲哀。
我的背後是正南方,冬陽很溫柔地扮演著上帝身後的光芒,替祂傳播著Love & Peace的信念。我看不見我埋沒在土裡的影子,也沒有任何的春動在我腳下,除了幾十公尺外那頭被關起來的大山豬不時發出的嗯嗯聲,和牠鬃毛間摩擦產生的些許野味之外,我感覺不到其他的存在。
我擅自決定了我們以後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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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圓那天傍晚,整片看得出美麗弧度的淺藍色天空,幾乎是被雲霞給覆滿了。
西南的方位,像排著隊的溫順綿羊,緩緩地被一具看不見的古老牽引機帶到日落存在著的國度,金黃色的日光從牠們身後微笑著往更高的地方伸展,包裹著若紅色的羊毛。
我站在五樓頂,十二月中旬的上風處,風大得要把我像被人丟棄的紙屑般旋入恐慌之中,然而天邊的彩羊卻什麼也感覺不到,依舊有規律地朝相同的方向一隻跟著一隻消失。
很晴朗的天氣,連暗灰色的雲朵都能在靛藍天前變得稍稍明亮了起來。更別說十五夜的月亮了。
再稍北一點的地區都在下雨,就像畫清楚界線般,很明顯的我們是勝利者。
不知名的喬木似乎歡天喜地地搖著舞,那滿頭像長滿墨綠色黴菌觸角的針葉晃著時而讓透不出臉的月亮生氣了一下。她並不是易怒的,所有人都知道。
你蹲在陽台的一角,抽著涼煙。
這或許也算是一種幸福模式,一種沉穩而老邁的成熟之美。
畢竟我們都是年過半百的中老年人了,翻開十幾歲孩提時,因為害怕飛機墜機而寫下的遺書,肯定會咯咯笑到咳嗽。
我扶著欄杆慢慢走下樓去,從二樓就可以聽見樓下玻璃杯碰撞,以及低調的男女交談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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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棟房子剛好是在大馬路旁的一條叉路的叉路上,離車囂有一段距離,卻又不會和人煙太遠。
我們請了設計師,打造了一幢價值五百多萬的理想。
他總是玩弄一下筆桿,為我指出他特別設計的地方,然後拍拍我的肩說:「還有…妳看…」有時也會在稿上圈出一些瑕疵,用睫毛對我的眼睛說:「我再改改…」
而你不在。
二十三歲時,簽下與二十五歲的你的契約。
我穿白紗,你穿黑禮服;我當鋼琴手,你當調酒師。
我們邀來了親朋好友,還有設計師。
後來,朋友的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的朋友也來了,還有設計師。
每個禮拜六是他固定喝上三杯加了奎寧水的杜松子酒的休假日。我知道你曾經建議他加點果汁試試看,但他拒絕了。
他會拿著酒杯,偶爾走動於餐桌間向認識的人打招呼,不過大部分的時候都坐在吧台,和你聊些男人之間的話題。直到我彈了那首Luis Armstrong的What a won-
derful world,他才會緩緩地走到最靠近鋼琴的那張靠牆的桌子,坐下來。
特別是夏天的節氣,農地上的油菜花黃亮亮地搖擺,打開後門就可以一覽無遺,蛙鳴很整齊的響,很整齊的停,他們在求偶,saying “I love you.”
通常我會讓這首歌出現在九點整的那一刻,因為我幼稚的以為,所有的童話在晚上九點的時候都會實現。
他說他愛上了二十五歲的我。
而你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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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聘的鋼琴手是一位年近二十五六的氣質女孩,她穿著摻金蔥的黑色高領毛衣,和到小腿肚的暗紅色絲質長裙。我出神地看著她右腳輕點踏板的動作,而忽略了那所製造出來的跳躍式音符。
有一位眼尖的老朋友瞄到撐著樓梯把手偷偷探頭下來看的我,舉起手來輕輕吆喝了一聲。本來不怎麼想下樓的,卻因為禮貌性不得不走下樓去。木製的地板在我踩上去的那一瞬間抗議似的微嚎了一陣,我逕自走向朋友,微笑。
他關心起你,談到你又拾起煙的原因。
香煙對於調酒師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敵人,因為一旦碰到煙,那氣味是無所不在的。
無所謂了,反正你也不會再拾起酒瓶酒杯了。我這麼回他。
吧台後的那個英俊小夥子,有著不像他爸爸的眼睛。我對那雙眼睛示意,不一會兒就送上了一杯檸檬蘇打。
星期六的招牌曲換了,我不堅持要求那女孩彈,是因為對她來說那首歌並不屬於她。於是她彈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嘿!」我叫住正轉身要回吧台的兒子。「去把你爸叫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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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嘴裡殘留的奎寧水味,是一切的結束。
還記得那天晚上,我用食指輕劃過你背脊的時候,呢喃了一句。
你問我說什麼?
我說:「親愛的…我沒有對不起你。」
但是你並沒有聽到,只是點起了開始的第一根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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