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睡不太著。我答應媽媽要記住爸爸的故事，告訴以後的弟弟或妹妹，可是媽媽兩天說的故事卻完全不一樣。被大火焚盡的火燒山和水被抽乾的火燒山，究竟哪個才是真的呢？──究竟我應該記住的是哪個呢？媽媽睡在隔壁房間，有輕微的咳嗽聲傳出來，她剛剛話說得太多又沒有喝水，喉嚨好像有些不舒服。
第二天我在屋裡四處翻找那根鐵棍，卻什麼也沒有找到。我只剩下媽媽躺著的床還沒有找了，應該在那裡吧。媽媽一直躺在床上，好像很累的樣子，我不敢吵她，想說到了晚上再去床邊看看。我拿出第二個盒子，媽媽一直睡著，所以我就自己把裡面的東西全吃了。
我先探頭望了望床底，找不著什麼鐵棍，媽媽挺著肚子坐起身來，跟前兩個晚上一模一樣的姿勢，我知道故事又要開始了，忙問：「媽媽，那根鐵棍收在哪裡呢？──我今天找了一整天了都沒有找到──。」
媽媽拉著我的手，引我到床邊坐下，笑說：「什麼鐵棍？」
我覺得頭昏腦脹，心裡好像知道了點什麼，輕輕說：「沒事……。」
「沒事就好，你認真把故事聽完，記下來，好不好？」
燈泡發出來的光還是黃黃的，穿過身體打出的影子好像有重量一樣。我點點頭，挨在媽媽身畔坐下。
「爸爸是從火燒山離開的，從山上有一條石版路通到鎮上來。這條石版路已經不知道鋪在這裡多久了，用的石頭比這附近的任何東西都還堅硬，搞不好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卻比新鋪的柏油路還耐磨好用。在石板與石板之間，有許多彎彎曲曲的裂隙，從上面看起來，就像是土黃色的絲線嵌在上面。這些絲線全是卡在裡面的沙土，說來和火燒山的名字由來還有點關係。
你現在看到的所有房子，年紀頂多只比我大不到十年，更早之前的老房子已經全部看不到了。在好幾十年前，還沒有汽車進到鎮上的年代，那時候的人們一輩子都生活在這裡，從沒有人離開過。對他們來說，火燒山──那時候還不叫這個名字──和旁邊的山脈實在太高了，根本就不可能攀越出去，也沒有人覺得生活在這裡有什麼不好。
有沒有開始覺得很奇怪，火燒山看起來雖然高，但一路爬上山頂，也不過是一兩天的事，怎麼會攀不過去呢？在那個時候，火燒山的高度並不是像現在這樣的，它還更高上許多。就在某一年的一個平靜的日子裡，小鎮突然起了前所未有的大地震，全鎮沒有一棟房子是完整立著的，幸好當時都是矮小的平房，幾乎沒有什麼傷亡。大家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把還能用的東西搶救起來，聚集在幾戶破損不算太嚴重的房子簷下，慢慢從驚嚇中恢復，開始盤算該怎麼把房子蓋回來，渡過接下來的日子。
但是，在一切重建還沒開始之前，第二波地震又襲來了。這次的地震其實很輕微，幾乎只是人頭暈了幾秒的強度而已，但令大家失措的是，那條貫穿全鎮的石板路竟然開始湧出大量的泥水。土黃、渾濁的泥水從石板與石板間的縫隙冒上來，像某種不知名生物爬滿了全鎮上下的地面。很快地，水面開始上升，一開始小孩還可以踏著水跑來跑去，等到水有膝蓋高的時候，腳掌幾乎就被泥沙壓得不能動了。人們把物品往高處搬，但隨著人越躲越高，雜物也就一件件被扔進水裡，留下空位給人們站立。
水漲了兩天兩夜，大家連坐下來的空位都沒有，只能一個挨著一個地站成一團。說也奇怪，水淹上來剛好留下來每個人足夠站著的空間，照理說應該是很危險的，只要有誰重心不穩，一跌可能就是一大排；但是，在水從最高點開始退卻的一天一夜裡，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落水。原來，每個人的袖子都各跟左右的人打了很牢的結，這樣一來，每一個人往不同方向的拉扯竟然能夠互相平衡，甚至還可以站著睡一整夜。
一覺醒來之後，他們艱難地解開袖子，用酸麻的腿搖搖晃晃爬下屋頂。水是退了，但泥沙卻退不了，積了快兩層樓高。正當大家還在濕軟的泥地上走動、躺臥、嘆氣和不知所措的時候，有人很大聲地『啊』了一聲，嘴張得大大的，手指著一個方向亂揮。順著他的手看去，只見有一座山竟在一夜間成了土黃色，就跟他們身下的土色一模一樣。再定睛一看，那山不只換顏色，也矮了大半截，彷彿這裡的泥沙都是從山裡鏟來的，地墊高了山也小了，還在山上沿著草木鋪了一層。
等到鎮民把泥沙挖開，露出石板路的時候，已經是一個多月的事了。這期間人人忙著開挖土石，想把下面還能用的東西搬出來，忙得沒有時間再去管山裡如何。一直到一年之後，有人想上山探探，這才發現這山成了活人進不去的死山。那外面一層枯黃的確是泥沙，乾了之後積在路上、樹上，人一踏下去，就像沒了底一般直往下陷。而那些泥沙一年四季受曬受寒，夏天時表面滾燙無比，陷到半個人深的地方卻冰寒徹骨，有人的腳凍在裡面，用力一拔起來，腳掌就沒了；冬天的時候堅硬冰滑，一腳下去便會沉沉摔倒，破皮傷口裡全是碎冰沙，硬要把表層打破，裡面冒出來的卻是半融化狀態的沙漿……」
「那爸爸現在……在那裡，沒事嗎？……」我問。
媽媽笑了笑，表情卻好像不只是笑，安靜了一會兒沒有說話。
「爸爸，他是從火燒山離開的。」媽媽說。
「為什麼呢？……」
媽媽轉頭看我，摸摸我的頭：「你覺得為什麼呢？」
我想了一下，想到昨天和前天媽媽告訴我的故事。我說：「是因為要幫欠錢的朋友躲債主，所以逃走嗎？」媽媽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我又說，「還是因為，殺了小偷所以要離開？」媽媽還是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燈光搖搖晃晃，我又聽到了小蟲飛撞的聲音。我靜靜地等著媽媽告訴我答案，可是媽媽卻一直沒說，只是不停地撫摸著自己的肚子。不管在哪個故事裡面，火燒山都是好危險的地方，為什麼即使這麼危險，爸爸還是要從那裡離開呢？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好像聽到媽媽說：「記得，要告訴你的……」但當我湊過去想仔細聽她說什麼的時候，才發現她已經睡著了，正微微打呼。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聽到媽媽的房間裡有細細的哭聲。我循聲走過去，媽媽並不在床上，只有一條大毛巾包裹著一個小小的、又枯又瘦的嬰兒。他的皮膚很薄，有點微微的黃色，一哭血色全湧到皺起來的臉上。我繞著屋子走了幾圈，媽媽不見了，就像爸爸一樣，突然消失，而且還不知道去了哪裡。
我把冰箱裡最後一盒馬鈴薯泥拿出來，坐在斷斷續續哭著的嬰兒旁邊吃。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但嬰兒身上、床上都沒有血跡。我舀了一小匙想餵嬰兒，只見他(或者她)很好奇地看了看，小嘴湊上來吮了吮，隨即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咳得很用力，用力到沒有餘暇哭。
我吃完時嬰兒已經安靜了很久，我抱起他(或者她)，很輕很小，於是我把他(或者她)放進一個大塑膠袋裡拎著，就這樣走出門外。
我不知道媽媽去了哪裡，但至少在媽媽說的所有故事裡，爸爸都要翻過火燒山到另外一邊去，而火燒山都可以沿著鎮上的大路走到。我提著袋子在大太陽底下走著，想著火燒山的各種樣子，打算走到了那裡再決定要如何翻過山。我也不停地想像著爸爸到了火燒山之後發生了什麼事。他成功翻過去了嗎？還是還在山裡面呢？還是他其實已經中途放棄了，正從大路上趕回家來？
大路上很吵，有各種各樣的聲音，我專心地望著每個迎面走過來的人，以免錯過了爸爸。一路上塑膠袋裡面很安靜，彷彿在我行走的搖晃中睡著了。我注意到太陽從我的右邊慢慢換到左邊，漸漸地沒那麼熱也沒那麼亮了。我的腳很酸，卻還沒有走到山腳。眼前望去的確是有很多座山，但我不知道哪座才是火燒山。猛然一想：媽媽不是說火燒山是一整座枯黃的山嗎？我抬頭，沿著路延伸的方向看過去，所有的山都是很正常的綠色，不像是經過大火，也沒有被抽乾、被泥沙舖滿的樣子。我越是仔細地回想媽媽的故事，就越覺得這些山都不是我要找的。
媽媽，……
旁邊有一個木箱子，很大，我可以整個人躺在上面當床。我坐上去，打開塑膠袋，小嬰兒的一雙小手緊緊握在胸前，好像在保護什麼珍貴的玩具，臉上青黑一片，看不出有什麼表情。我把他(或者她)抱出來，放在我身邊，與我肩併肩靠坐著，我則把塑膠袋揉成一團放在肚子前面，就像是媽媽跟我說故事的姿勢。我打算跟他(或者她)說關於爸爸的故事，以及爸爸進了火燒山之後的事。爸爸也許翻過了山，也許還沒有，但我至少知道，經過了爸爸的山再也不是枯黃的樣子了。它們是那麼地正常，一點也不像是藏匿了爸爸。(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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