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大學學測之前一個禮拜,大德並沒有意識到他的人生將會有什麼樣的改變。那個禮拜對他而言,是一切都融化掉的七個日子──這勉強可以說是個預兆;融化掉的時間、融化掉的身體們──,因為他整整七天沒有闔眼,甚至連眨眼都很少。考試結束那天,他踩著快要融化的柏油路,推開棉軟軟的家門,正要往理當更加柔軟的床上一倒,突然瞥見鏡子裡面出現一個容貌怪異、卻又說不上哪裡詭異的自己。他的腦袋來不及思考什麼,在那一瞬間關機,砰「地」攤成棉被上的一團麵糊。
一陣漫長無夢的睡眠過後,大德的意識終於像一顆顆忠貞強固的分子那樣,重新聚合了起來。就最後的結果來看,大德可能會比較希望繼續睡下去,不過當時他並不知道,他除了一點例行性頭昏之外,並沒有其他的感覺。他揉了揉眼睛,用指腹在眼窩四周按壓兩下──這是他考生生涯養成的一個習慣;他認為這不但能消除疲勞,而且還能鬆弛睫狀肌,﹝像健康教育課本說的那樣﹞降低近視的機率──,然後隨手批了件外套。
他一照鏡子便又再次看到了「怪異的自己」。他忽然感到周身氣溫下降了三度,心頭閃過那些校園鬼故事的橋段:在午夜十二點的時候照鏡子,看到的不一定是自己,而是……當然,這個時候的大德仍然是怕鬼的,而且也很符合現代人不迷信標準地,認為那些透明不透明、果凍不果凍的東西,只是故事或夢境裡的角色。但是在這個情境之下,他看著鏡子裡「怪異的自己」﹝他猛然以為那不是自己﹞,仍然是很公式地手腳冰冷、喉口乾燥了。
好半响,他才終於發現那張臉跟慣常見到的、自己的臉有什麼不同。他有些顫抖地抬起手,舉過眼睛,再抬高,從兩眼眼皮的位置,上下掃動。他看到鏡子裡的手也緩緩地在眼睛前面揮了揮。他努力不眨眼。他的視覺與他的觸覺得到了相同的結論:睫毛不見了,一根也沒有剩下。
﹝在往後的日子裡,當大德再想起這一幕的時候,會有點希望當初自己真的是看見了一張鬼臉而非僅僅是自己掉了睫毛的臉。這個念頭凐滅之前,他火速跑到最近的一面鏡子前,看看自己是否又在不覺間甩掉了幾根毛,而即使容貌如常,他也仍然要摸摸拉拉它們才能放心。不過,有好幾次在他來得及找到鏡子之前,他就被身著白袍的壯漢一把撂倒了。﹞
事情似乎不該發生在中德里這麼平凡的地方,平凡到連地名都像是抄來的。現任九十歲的老里長在六十年前當選第一任里長時,曾申請了一小筆考察費到國外旅遊,帶回了一個叫做「社區總體營造」的詞兒。從這閃閃發光的六個字裡,他彷彿看見了自己輝煌的改革成果。里長學歷不高,卻很有說文解字的天份,「社區」他懂﹝不就是中德里嘛!﹞,「總體」也不難﹝不就是大家一起嘛!﹞,至於「營造」嘛,那可得好好盤算盤算。他不眠不休地在書桌前苦思三天,終於想到有一種絕對可以「營造」的特色。第二天一早,他率先到戶政事務所把自己的名字改為「德中」,並且開始鼓吹里民們改名,在名字裡帶上一個「中」字或「德」字。「社區總體營造,就是咱們中德里大家一起佩戴咱們的故鄉。」年輕的老里長這麼對大家說。里民們被那六個新鮮的音節攪得心旌亂搖,加上老里長後半句似詩非詩的奧妙修辭,半個月之內戶政事務所的辦事小姐連上廁所的空檔都沒有了。從此之後,降生在這個里的每個嬰兒的名字便都像老里長所說的,「帶有中庸的道德」。
當大德踉踉蹌蹌地走出家門時,老里長正浸泡在他昔日的光榮事功裡。大德是「社區總體營造」運動之後,家裡的第一個孫子,是老里長親自為他取的名。在晞微晨光之中,老里長看著大德,由不得胸中一股酸楚升上來。里裡面最近有好幾戶人家要生小孩了,有不少耳語說,他們正醞釀著要捨棄六十年來取名字的傳統,甚至有幾戶打算要把全家人的名字都改回來……英雄暮年,風華老去,老里長感到自己一輩子打造社區特色、團結中德里人心的努力都將付諸流水,不禁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透過微弱的空氣震動,像水波漣漪一樣像大德遊去,輕輕地撞上大德頸上的寒毛,把他從混亂的思緒中拉回現實世界。他猛地回頭,一眼過去卻看到兩個爺爺:一個穿著白汗衫短褲,鬆垮垮的藍白拖鞋掛在腳上;另外一個卻穿著素棕色的長衫,手裡拿著一管黑色的桿子。他在那幾秒內忘記了自己失去睫毛的憂愁,皺眉聚起視線細看﹝他以為他熬夜得太久,以至於把爺爺也給融化了﹞。仍然是兩個,白汗衫坐在老藤椅上,長衫則倚著牆角打盹。
「爺爺?」
白汗衫老里長先應了聲,隨即又被孫子怪異的臉驚了一跳。長衫則剛從夢裡醒來,反應慢了一拍,於是聽起來便像是這樣:
「嘿,早啊。」「……﹝打呵欠揉眼睛﹞。」
「欸?你的臉怎麼變成這樣?」「早啊,早……」
他們同步發出的聲音讓大德有點混亂,不過總算是分辨出一些細微的差異;並不是因為他眼花,而是面前真的有兩個﹝有點不太一樣﹞的爺爺。大德第二次覺得自己周身的溫度在下降。他分不太出來哪個才是他十八年來見慣的爺爺,只好胡亂指著他們兩人的中間,含糊地開口問道:「爺爺,那個……那個人是誰?」
「誰?」白汗衫回答。
與此同時,長衫有點疑惑地望著大德,瞬即咧開沒有牙的嘴對他一笑。大德看看左邊的長衫,又看看右邊的白汗衫,心虛地指了指長衫。老里長拉了拉自己的汗衫肩帶,先按捺下對孫子容貌的疑問,轉頭望向大德手指的方向。老里長看到掉了幾片漆的牆,灰色的水泥露出來。
「你在說什麼,沒有人啊?」
如此經典的場景、對白實在無法不令大德以為,自己已經一腳踏進灰黑白的鬼故事世界了。爺爺﹝如果他是的話﹞的表情很認真,不像是說謊也不像是發瘋,那旁邊那個不發一語,只是微笑的……大德看著那個長衫,他好像很高興,反剪著雙手走到大德身旁,一圈一圈地繞著大德踱步。爺爺還很認真地、皺眉地看著牆角。
爺爺真的看不到?
大德聽到自己吞口水發出的巨響。他揉了揉眼睛,用指腹按壓眼窩,手不小心感知到空滑光禿、失去睫毛的皮膚,他又尷尬地縮回手來。老里長在這時終於開口反問:「你今天是發什麼神經啊?你的眉毛勒?」大德無暇去糾正把睫毛說成眉毛的爺爺,只是一下盯著打轉兼打量的長衫,一下子盯著爺爺。他想應該不用特別確認哪個是爺爺了﹝事實上他也不太敢確認﹞,剩下的問題就是,另外這個是誰?大德喃喃地:「啊,啊,沒有沒有。」「沒有什麼,你幹麻把你的眉毛全剃了?」「沒有、我不是,掉的是睫毛不是眉毛。」老里長尚未從早上的哀愁中恢復過來,又被孫子頂嘴,憤怒地運起不減當年的中氣,喝道:「你還敢回嘴!」大德心神昏亂,只見長杉老先生縮了縮下巴,一邊頑皮地笑著,一邊飄進水泥牆裡面消失不見。老里長在話音落後,感到自己的血壓突然飆高,趕緊警戒地住了口,這讓他至少晚了好幾個月才看見大德剛剛看見的人。
2.
接下來的幾天,全家、甚至全里的人都以為大德終於在考完學測之後,擺脫乖巧溫順的好孩子階段,開始進入叛逆的青春期了。失去睫毛的臉看起來比任何濃妝更刺激,里民們紛紛猜測,大德究竟是用什麼方法把睫毛剪得這麼乾淨不留一絲絲毛頭;最合理的答案也許是,大德用鑷子一根一根拔下來,然後用燙水跟冰水輪番沖眼皮讓毛囊壞死。不過,里民們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太久,很快地轉移了目標。首先是老里長。老里長在那個大德首次撞鬼的早晨的一吼,不但不小心把他體內潛伏已久的高血壓病因給驚醒了,連低血壓的病因也矛盾地跑來湊熱鬧,從此以後,他便更像個九十歲的老人了。每天他幾乎都要經歷一年四季的各種溫度,凌晨時,他的手腳會冰冷到幾乎以為自己是具屍體,而一出去曬個半小時的太陽,他又心悸頭昏到希望自己真的是一具屍體。他到里民中心旁邊新興建的醫學大樓裡面檢查﹝根據地方官員的美意,大樓分前後兩棟,前棟是精神病患後棟則是一般患者,因為官員認為,「讓病人看見比自己更慘的人能夠激起求生意志。」﹞,掩耳跑過掛在前棟的大鏡子,直奔後棟的心血管科。醫師檢查不出個所以然來,老里長在沒發作時根本就一如常人,毫無病徵。老里長有些失望有些無奈地望著醫師胸前閃亮的名牌﹝他忘記是「中正」還是「正德」了﹞,心中感到無限的荒涼與寂寞;他一生的功業或許也跟這無名怪病一樣,終將歸為塵土了。
而大德的心中雖然並不荒涼,卻也冰涼得很。在他睫毛光禿的眼裡,中德里的每一吋角落都越來越擁擠了,各式各樣穿著長杉、日本軍裝、旗袍、唐裝甚至是原住民服飾的人從牆壁裡走出來又走進去。他﹝它?﹞們在接觸到大德驚恐的眼神時,都不忘記給大德一個半是溫馨半是驚奇的微笑,甚至有些小孩形狀的鬼──他實在無法不動用這個字──會興奮地一個打滾撞到他身前,一把絆倒閃避不及的大德,就在他額頭快要磕上尖尖的桌腳之前,一些身強力壯的鬼就會及時拉住他,作勢斥責搗蛋的小鬼。他看著各式各樣的鬼影子來來去去,玩耍、走動偶爾飄浮﹝除非必要,比如說快撞到人時﹞,幾乎快要分不清楚到底哪些是活人哪些是死人了。大德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總發現街道上、屋子裡甚至他的房間裡的鬼越來越多。一直到三四天後,他才漸漸習慣下來,並且接受只有他看得到鬼這個事實。他訂正了幾個關於鬼的成見:
1. 他們並不透明,也無法穿透。﹝但是很奇怪地,可以穿牆﹞
2. 他們並不會留在死掉的地方。﹝他們也會四處串門子的﹞
3. 他們並不會保持死掉的樣子。﹝是啊,誰願意呢?﹞
4. 除非經過開著門的冰箱,否則他們身旁不會陰風慘慘。
5. 他們不喜歡講話,通常很少開口。
當然,訂正這些完全不能給以大德任何實質上的幫助﹝他們並不會因此消失﹞,但是大德總算是比較能坦然地面對他們﹝只不過是另外一種生物嘛﹞了。然而,正當中德里里民忙著嚼舌根、老里長忙著感嘆的時候,大德的父母卻越來越緊張,強顏歡笑的表情也越來越虛偽了。新年大掃除的前一天,一位胸前掛著「德才」﹝或者「中才」﹞名牌的白袍醫師來到大德家,父母趕緊把大德拎去客廳上坐著。德才醫生伸手和大德握了握,說:「最近過的怎麼樣?」大德有些緊張,一方面是因為不認識這個跟他裝熟的醫師,一方面是他剛剛伸手的時候差點撞倒了一個蹲在桌前的老先生,他只好回答,「嗯,嗯,很好啊。」「我是你的好朋友,你什麼都可以跟我說。」德才醫生柔聲說,眼神堅定地望著他。隔了十秒鐘左右,大德突然覺得非常疲倦,四周又在漸漸融化,他聽到自己模模糊糊的聲音:「唔……」德才醫生又說了一次:「我是你的好朋友,真的。」大德點了點頭,「就是……嗯……有鬼……睫毛掉了,然後,有鬼就出來了……」過年期間,父母聽到這個「鬼」字,臉色青得像是吞了一條蛇一樣。德才醫生倒是還很有耐性地追問下去:「你說有鬼,在哪裡呢?」大德很想睡,恍恍惚惚地隨便指了幾個給醫生看;那些被指到的鬼們似乎不太高興,有幾個皺起了眉頭,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更撇嘴撲上來吊在他手臂上。大德覺得煩,用力揮手想把他甩掉,可是那小孩硬是不肯放手。德才醫生和父母只見大德手臂在空中亂揮亂舞,三人對看了一眼,德才醫生帶著職業性的謹慎,確認地問一句:「到底是在哪裡?」話音剛落,大德一把甩飛那個小鬼,他直直飛過去撞翻了德才醫生。﹝醫生事後猶有餘悸地說,大德突然「眼露凶光撲上來」﹞
大德的父母非常傷心,但也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兒子真的是瘋了。他們送走落荒而逃的心理醫生之後﹝他說:「這是精神科要處理的個案!」﹞,在大掃除那天請來了一位頭戴黑色冠帽、身著黃色道袍的師父。師父帶著他拎著公事包的助手,才一下車,就對著門口的盆栽搖頭:「這棵樹……」話沒說完,助手立刻一個箭步向前,對著躬身迎接的父母揮手,指揮他們把盆栽到馬路上。師父進門的時候,大德正拿著抹布在擦三樓的神龕,不經意地發現一張被相框裱起來的水墨畫像;那上面畫的人幾乎跟爺爺長得一模一樣。那天早上的長衫老人悠悠地反剪雙手走出牆壁,湊過來看了一眼,微笑捻了捻鬍子。大德猛然醒悟,原來長杉老人是他們家的祖先,難怪他會分不清爺爺跟老人。他抱著那張畫像咚咚咚地跑下樓,想要進房間問老里長這張畫的是誰,沒想到才一踏下樓板,迎面便聽得師父便提氣大喝一聲。助手俐落地解開公事包,將一把從五臺山上求下來、並且在中台禪寺加持過的桃花心木劍遞給師父。師父右手一迴劍身,左手捏了個劍訣,第二聲斷喝隨即響起,香味濃烈的劍就這麼直直地刺向大德胸前的畫。大德眨了眨沒有睫毛的眼,直直愣在原地,傻傻地看著長杉老人拚命﹝當時他只想的出這個不恰當的說法﹞挨了師父一劍。長衫老人捂著被刺的心口,好像很痛的樣子,師父卻因為自己竟然沒刺中那未曾閃避的畫像而惱怒,迅即變招,改刺為劈。旁邊幾個大大小小的鬼們二話不說,立刻一擁而上,扯帽子、扒道袍、折木劍,狠狠將師父和助手打出門外。長衫老人沒有受傷,大德覺得打這麼狠未免也太過份了,忍不住踏步向前,想勸鬼們手下留情別打了。
大德的父母簡直要崩潰了。他們先是親眼看著兒子出手打跑了心理醫生,這次又看到兒子不但打跑收妖的師父,甚至還想追打出門外的樣子。老里長在喧鬧聲中好奇地探出頭,看大德胸中抱著父親的畫像,一時之間,千萬種情緒湧上了老里長的心頭。他老人家特有的多愁善感驅使著童年回憶在他的臉上撞出了幾行清淚,他指著大德胸口的畫,巍巍顫顫地說:「你、你、這……」這一激動之下,血壓突地升高,在老里長感覺到心悸、面頰潮紅之前,他便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