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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04-03 20:21:53| 人氣40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植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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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我以外,似乎沒有人察覺到家裡的改變。每半個月就有一輛小貨車開到藥房門口,我們家的人從上面卸下一瓶瓶滿裝的玻璃罐,重新填充所有藥櫃。那是我唯一會感到不舒服的幾天,因為那些新進的藥瓶瓶蓋並沒有封牢,腥臊味會蔓延溢出。這時我就找四下無人的時,用錫安敎我的方法幫家裡換氣。
  我把那些藥味的結晶體收著,打算再送給錫安。或許那天一次清除了十幾年的量,所以顏色特別炫麗,我後來蒐集到的兩個都很黯淡。在這一個月間,錫安再也沒有來我家。他在學校時身上發散可怕的藥味,我不敢再接近。我慢慢的了解到為什麼:總不能當著這麼多的同學的面開始「抽絲」吧?
  當我取得第三科結晶那天,李媽媽跟錫安又一起來了。他身上乾乾淨淨沒有一絲氣味,只是,看來更加飄忽透明,臉色更加青白,從某個角度看彷彿還可以穿透他似的。李媽媽健壯如昔,但眉頭深鎖,很明顯懷著重大心事。她選了幾種新上市的深海萃取液,又拿了些我媽強力推薦的海龜油,然後靜靜看著我媽打包。我媽把包好的藥遞給她,她接過,然後像氣球爆破一樣,她突然趴倒在櫃檯上大哭。
  我和我媽愣住了。我媽忙道:「李太太你怎麼啦?……李太太?……」
  李媽媽哭叫的更大聲:「命苦哇……我……。」
  我媽對我使了個眼色,攙著李媽媽到一旁坐下,然後對我說:「你先跟錫安到外面去吧!我有點事跟李太太說。」
  我點點頭,於是便與錫安沿著巷子慢慢的走出。我們一路沉默。終於,我被壓的喘不過氣來,衝口道:「你媽媽怎麼啦?」
  錫安幽幽說:「因為我。」
  我轉頭,當場呆立原地。現在是下午,陽光稍弱,整片壓覆下來。錫安身體在白光下完全透明,隔擋不住的光線全部衝到我眼裡。他彷彿僅是立體投影產生的影像,隨意一攪就會融化在光裡。我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他,觸手之處不冷不熱,一逕脆弱的柔軟。下意識的我不敢用力,生怕他就這麼被我扯碎。
  「你!……」
  錫安沒理會我的驚訝,緩慢說:「醫生說我生病了,可是我知道沒有。……媽媽要我多吃藥補身體,所以她買給我很多補身體的藥,在你們家,還有別家藥房。……我好累。……我告訴她我不要吃藥……。好多的藥。我不喜歡吃藥。」
  「我知道她會很傷心,但我還是對她說了實話。……我說我再也不要、再也不要吃藥了……我不想騙她……我也不想全身都變成藥,變成她餵給我的那些藥。……她不懂……。」
  「你千萬不要跟我以前一樣,吃太多藥喔。就算你媽媽拿給你的也不要。」

  接下來的幾天,李媽媽每天下午來家裡買更多的藥。她獨自一人,面無表情的走進門,只跟我媽點了點頭,就自顧自像買菜的主婦一樣,把每種藥都拿一罐下來。我特別留神她買的量,不禁感到反胃。
  第三天,李媽媽來時我媽剛巧蹭到巷口聊天。我忍不住問道:「錫安每天都吃這麼多藥嗎?」
  她仿若未聞,順手再拎起兩瓶高單位營養品。
  「最近也吃的太快了吧。錫安的身體受的了嗎?」我再加了一句。
  李媽媽停了下來,背對著我,高大的身軀微微顫抖,依然沒有回答。看到她似乎受到很大的刺激,我有些後悔,不該這樣撩撥她的。我開口準備道歉:「李……。」不料話還沒吐出去,她就發出巨大的一聲嘶吼。我嚇的後退撞到背後的藥櫃。她陷入瘋狂,衝上前抓住一格藥櫃的木隔版,用力的拽、拖,想把整個櫃子撼翻。被釘在牆上的木櫃文風不動,她遂揮舞兩隻手掌掃倒一落藥瓶。藥瓶跌落地面應聲破裂,碎玻璃和藥粉四濺。
  我腦筋一片空白,口中只發出無意義的「啊啊」。李媽媽抄起手邊所有東西砸出去,一切易碎品都在鏗鏘撞擊聲中解體,漫天飛散。我突然想起那天我拿著抽風機在門口抽取藥氣,結果空氣沒有流動,藥丸反而破瓶而出。我抱頭閃避的同時,一面盯著這幅如同煙火爆炸般華麗的畫面。現在連隨玻璃都飄拋起來了,這支舞因此更加閃動無方,樂手和舞者都因李媽媽的狂熱而歇斯底里。氣流激盪互衝,所經之處擦出一道火花的暗影。
  李媽媽頹然坐倒大哭了起來。
  但整個跳動的場子並沒有隨之平靜。被李媽媽摧引出來的巨大能量全部激散出來,不知該如何描述的各種物體在空中疾速飛行,一撞就碎成更細的粉末,並向反方向高速彈射。那些屑粒雖小,但衝擊力道仍強,紛紛射入附在牆面上的藥櫃。很快的,木板上的漆全數剝落,取而代之的是這些坎入其中的色彩。終於在李媽媽的哭聲及砰然作響的噪音中,如雷的一響「轟」,壁上所有藥櫃同時潰倒,彷彿拆屋時炸藥爆破的場景般崩塌。
  我媽手扶著門框,不敢置信的傻住了。我輕輕站直,足下「乒」地壓碎玻璃聲,藥粉如磷粉輕揚。我看看仍垂首低泣的李媽媽,還有我媽,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錫安應該會很高興的。

  晚上錫安來找我。
  我被一陣敲窗的聲音吵醒,起身一看,錫安的上半身就浮在二樓高的窗子外。我趕忙衝上去開窗,一把拉他進來。我的手一握到他的手腕就陷了好幾公分下去,他的皮膚閃耀著飽滿的金屬光澤,我望外一望才知道原來今天月圓,外頭一片銀光鋪灑。整個城市的半空中飄著一張色彩溢動的巨大網子,月光從上方整面匀下,路燈的黃光澤從下方淹上來。看來他就是踩著這張網子來的。
  因為太多疑問及驚訝,我反而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錫安看起來精神不是很好,我望著他的視線還能穿過去看到我的書桌。
  錫安拉低我的頭,附耳道:「我帶你去看一個地方,好嗎?……」
  我遲疑了一下,沒有回答。
他用哀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道:「陪我去……」
  我嘆了口氣,點頭,披上外套。我躡足領錫安下樓看藥房的現狀。藥櫃尚未裝好,空蕩的店面看起來完全與藥無關。錫安微笑,輕聲道:「真棒。走吧。」我跟著錫安從臥房窗口跳到網上。網線很韌,幾十公斤壓下來也僅僅沉了幾公分。
  「討厭的東西有時也很好用……。」錫安說。
  錫安從口袋裡翻出那塊從我們家凝出的亮銀色結晶,放在左掌心,右手食指順時針搓揉著它,慢慢的將之化為一團撩亂的絲線。接著他一甩右手,一道銀光飛射出去;左手拉住我的手腕,我們就被往前衝出的線引拽著滑行。風掠過臉頰,掠過耳畔,飆起我的頭髮。我壓抑著想要放聲大吼的狂喜,轉頭看錫安,只見他正陶醉的閉著眼,頭髮染滿了星光的顏色。
  我們腳下的網線也是用各種顏色的結晶揉織出來的。簡直難以想像錫安的生活裡究竟有多少的藥來造出這麼多的氣味,或許一陣颱風也吹洗不淨吧。
  忽然錫安輕輕一踏,落足處便破了個洞讓我們順勢滑下去。他一站穩就右手回引,於是天空與地面之間的那張網迅速分解成萬千道光纖維,如同馴服的寵物般奔回他手心。幾秒之內,剛剛的景象就跟幻覺一樣,不存在了。
  我四下張望,奇道:「這裡不是學校嗎?」
  「對啊。」錫安說。
  我們正落在午夜的學校操場,塑膠材質跑道包圍的草地上。
  錫安走到草坪正中央,跪下來,用手扒翻表土與草屑。我還沒來的及出聲說什麼,那看似和其他土地相同、實則異常柔軟的一方土壤就輕易的被掘開了。他繼續往下挖,直到深度有半隻手臂長才停止。然後他手掏口袋,大把大把的抓出藥扔入洞裏。
  「你幹什麼?……」
  「我每天都來這裡埋掉當天的藥。我早上帶著媽媽給我的幾十顆藥出門,一直收在身上,晚上再來這裡把藥種進去。」錫安說。手一邊喀拉喀啦的丟。
  「種?」
  「對。這是這片操場最後一塊沒有藥的土地。這樣就種滿了……」錫安的聲音很平靜柔和。
  我環視一圈這個操場,不禁抽了口氣。
  「你看。」錫安靜靜說道。語畢,我聽到沙沙聲大起,草坪上的草像是吸收了所有的藥當作肥料一樣怒長,每一株草的葉面在幾秒鐘內擴張到巴掌大、臉大,而且繼續長高,很快的穿過了錫安徹底透明於月光的身影。我聞到畢生從未經歷過的、彷若有形質般的藥衝味,我憋住呼吸,那股氣味便隨著漸漸包覆住我的草叢滲入體內。我很驚慌但叫不出聲,掙扎著手腳想往上爬,一抬頭,看見月亮變成一張臉,李媽媽的臉,我媽的臉。二合一的她愛憐的望著我,手上拿著一大包藥和一杯水靠近我。
  我聽到錫安輕細無力的聲音說:我不要。
  她說:「乖兒子聽話,吃藥藥。」
  我試圖緊閉嘴唇,但草掐開我的嘴讓藥混著水灌進來。我感到整個藥房的藥都在我的胃中翻滾飛翔像早上那樣。我大喊著我不要吃藥我不要,出口卻只剩咕嚕嚕的喉聲。我被嗆的癱軟萎頓,而一大蓬葉面上印著她的臉的草拼命生長,比流沙還要細密的使我沉沒。纏繞著我身軀的草莖緩慢而堅定的收緊、收緊……
  
  隔天我因為突發的感冒而無法去上學,躺在床上忍受著耳膜深處的劇痛以及幾乎點燃頭髮的高熱。更多小貨車停到我家門口,比以往忙碌數倍的搬卸雜物。我聽到人聲、來來去去的車聲響成一片混亂,整個白日的陽光也煮沸似的曝入窗口。
  我媽放了一粒白色藥片和一顆紅白咬合的膠囊在我床頭。我掙扎起身,喝乾床頭的那杯水,然後一手把藥搋進口袋,一手握住那幾顆結晶。我想今晚我媽入睡之後,我總可以趁著月光不注意的時候溜出藥房,在城市裡找到一方泥土地的。 ﹝全文完﹞

‧第十五屆紅樓文學獎小說第二名。

台長: 朱宥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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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站分類: 圖文創作(詩詞、散文、小說、懷舊、插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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